■ 张 石
看一下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文学史,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文学巨匠开辟了日本文学一个又一个的崭新局面,如坪内逍遥26岁发表文学评论《小说精髓》,否定江户时代的劝善惩恶故事,指出小说首先应该描写人情,其次才是世态风俗,他所提倡的心理写实主义对日本的近代文学的诞生发生了很大影响;森鸥外的《舞女》反映了个性解放的要求与社会现实的矛盾,成为日本近代文学初期的代表作品;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他对东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诣,写作小说时他擅长运用对句、迭句、幽默的语言和新颖的形式,他对个人心理的精确细微的描写开了后世私小说的先河;芥川龙之介用冷峻的笔调、简洁的语言和严紧的构思创作了150多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使他成为近代短篇小说之父,一直到今天日本最高的纯文学奖项还以他的名字命名……而这些近代文学大师,都在不同程度受到过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的影响,坪内逍遥写过新舞剧《寒山拾得》,森鸥外写过小说《寒山拾得》和散文《寒山拾得缘起》,夏目漱石写过一首著名的俳句:“有人被蜂蛰,是寒山还是拾得?”芥川龙之介写过随笔《寒山拾得》等……
寒山是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诗僧。他于唐代隐居在天台山国清寺附近的山中,行迹怪诞,出语惊人,经常题诗于山岩与树叶之上。他的诗,高蹈恣肆而又深厚谦恕,纯一自然而又深邃浩瀚,孤傲不羁而又包容万物,深受中国乃至美国、日本的读者喜爱。
寒山对中国文学没有多大的影响,对中国近、现代文学更几乎是没有影响,但是在日本,他对日本文学,特别是近现代文学的影响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不能不能说是一种奇妙的现象。
综观日本的近、现代文学,基本上是由一系列孤独的主人公演绎出的悲哀而痛苦的心路历程和文学景观。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岛崎藤村《破戒》里的青年教师濑川丑松,为避免社会的歧视,隐瞒自己部落民的出身,后接受了平等思想的影响,公开了身份,以致不能继续任教;森鸥外的《舞女》中太田丰太郎无法抗拒社会的习惯和官僚家庭的压力,抛弃了与自己刻心铭骨相恋的德国舞女爱丽丝,使爱丽丝疯狂,使他自己陷入孤独、痛苦与自责之中;夏目漱石的《哥儿》中的哥儿在周围的人中找不到“同类”,四处碰壁;现实主义开山之祖二叶亭四迷名作《浮云》里的内海文三坚持自己的原则,并为此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恋人;芥川龙之介在《地狱变》中的画家良秀是一个用孤独的艺术与死同罪与丑的世界抗争的典型;自然主义重镇有岛武郎的《一个女人》中的叶子追求个性解放,经历种种苦难,结果遭到毁灭;战后派代表作家野间宏《阴暗的图画》里的深见进介找不到可以作为自己的归宿的群体;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老人们在醒著的人中无法证明自己是个男子只好与睡美女为伴……
这些主人公大都是在日本走向近、现代化过程中,力图独立于群体文化主导的日本社会,实现现代个人的确立的奋斗者和挣扎者,但是在社会有形的围剿和文化无形的压榨下,他们大都痛苦不堪,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向隅而泣。
而“孤独的典范”寒山,为日本近、现代作家提供了一幅理想的“孤独人生图”。
寒山在孤独中生活,在孤独中升华,在孤独中顿悟,他所代表的是不媚俗流、不随庸僧的独行不羁,孤独不群。尽管他被世人谤为“疯癫”,不与之为伍,但是他入烟萝,乘白云,以山为友,以岩为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孤而不苦,孤而不悲,孤而犹乐,孤而犹荣。他是修炼著孤独,幸福著孤独,品味著孤独的“孤独的典范”。
寒山理想的孤独人生图画是:“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磐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寒山诗)
这幅图画是阴霾中的阳光,浓雾的灯塔,混浊之世的桃花源,苦难现实的乌托邦。
于是,孤独的日本作家们似乎在寒山身上找到了“理想的孤独”。如孤苦零丁的芥川龙之芥在他的《寒山拾得》和《东洋之秋》中,于20世纪东京的饭田桥和日比谷公园看到了寒山、拾得,这使他豁然慨叹:只要他们两个活著,那令人怀念的东洋的秋之梦,就一定没有完全从东京的街市上消失,那使卖文为生,疲倦不堪的我重生的秋之梦。以描写少数族群著称的作家桥本治在展开在社会的睥睨之下生存的同性恋者之前,突如其来般地加上了一段寒山、拾得的故事,并把他的小说命名为《寒山拾得》,还使著名作家安西冬卫的主人公在失去父亲的孩子身上感到一种“孤独的共鸣”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寒山、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