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凯

在中国文化影响日本的历史进程中，有三位名人非提不可。

上古有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寻仙登陆日本，史迹缈茫，神话色彩浓重。近世有学者考证，推论徐福就是日本最早的神武天皇。无论史实确否，姑存一说。唐代有鉴真和尚五次东渡，历经苦难，终于上陆。鉴真大师为日本带来了佛法经典、病理药方，还有传世书画珍宝。他获天皇、皇后携满朝文武受戒膜拜，寿77而圆寂唐招提寺。日本之有汉文化，实由鉴真上人为之奠基。明清嬗代之际，又有馀姚大儒朱舜水先生渡日，于阴差阳错中受聘国师，为日本兴学设教，移风易俗，终让日本成为中国文化礼仪的活化石。

如果说鉴真东渡抱有明确的文化传播的意念，那么朱舜水东渡之初衷却是乞求日本援明抗清。明末清初，世事动荡。清兵入关，烧杀掳掠，华夏礼教崩坏，繁华江南成为焦土。当时，日本进入德川幕府时代，中国与日本之间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挽明朝亡国之悲运，忠义之士不免病急乱投医，想出各种奇思怪想，其中有一招就是向日本乞援。尽管日本的海盗浪人曾经骚扰中国东南沿海近百年，被斥为倭寇；丰臣秀吉曾举兵征韩，与明朝军队在朝鲜半岛厮杀7年，但明朝面临生死存亡关头，往事不再重提，日本竟意外成为中华保土维系文明的一丝希望。最有名的莫过于郑成功乞援日本，朱舜水以60岁高龄东渡日本，走的也是这条路。

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被誉为中华民族英雄，其实郑成功却是半个日本人。郑成功父亲郑芝龙为海盗出身，年轻时曾流亡到日本肥前地区，娶田川氏之女为妻。不久，日妻有孕，郑芝龙未等孩子出生就离去了，生下的孩子名“森”，后改名“成功”。郑成功从小生长在日本，7岁随母亲一起被接回中国，15岁赴南京师从大儒钱谦益。郑成功日语流畅，明亡之际曾与日方联络，希望日本能出兵援明。当时的幕府无意介入明清之争，但民间武士浪人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只因郑芝龙降清而做罢。

其时，大陆血火纷争，岛国却一派详和。在郑成功之后，舟山守将黄斌卿也萌发了乞师日本的想法。黄的胞弟孝卿受委托赴日，邀馀姚同乡、熟悉日本事务的朱之瑜同往。孝卿与之瑜一行渡海，入住长崎繁华的华人社区。朱先生与日方接洽，日方同意派发罪人3000，再加废置不用的洪武钱币数十万为援，待功成之后再洽还。但孝卿贪恋酒色，不足成事，双方最后结义不成，不欢而散。此时明朝已亡，朱之瑜不愿当亡国之民，宁愿流亡日本，独居长崎，苦度馀生。

真正把朱之瑜从国破家亡的悲运、心如止水的苦海中捞上来的，是当时的水户藩主德川光国。光国的父亲德川赖房，是德川家康最小的儿子。其时，德川幕府已传到第四代将军德川家纲，光国按辈分算是家纲的叔父。德川光国风闻明亡后有许多儒生义士流亡到日本，特派一位儒臣前往长崎求贤。儒臣慕名找到朱之瑜，问他是否愿意东游。朱之瑜回答说：至若招我，不论禄而论礼，视其意如何。德川光国得报后奏明幕府，特聘朱先生为国师，备加礼遇，迎至水户。

德川光国尊称朱之瑜为舜水先生。朱舜水时年65岁，成为中国儒生在日本受到高度礼遇的第一人。既然忠义报国、反清复明无望，朱舜水即显出儒生本色，愿为日本移风易俗。朱舜水完成了心机转换，没有一头撞死在“忠”字碑上，不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也开创了存续中华文明、教化日本社会的新事业。他的一生所学，又有了用武之地。

当时，佛教传入日本已有600年之久，佛徒生活大都腐化颓废，各地庙宇则成藏垢纳污、无所不为之场所。佛教在日本堕入世俗末流。朱舜水与德川光国对谈，探讨了孔孟圣贤做人的礼节典范，宣扬了宋明大儒正心窒欲、穷理明性的理学之说，还讲解了从社会生活实践中求知求得的“经世致用”之学，为光国传授儒学精髓。德川光国叹服之馀，接受劝告，先将藩内3000馀所不守清规的佛庵淫寺拆毁，勒令300多名僧侣还俗，从而惊醒日本各地寺院，掀起了一场自清运动。

舜水先生自奉极俭，淡泊宁静，仅以蔬菜饮水度日，拒纳妻妾女色，行止有度，让周围的日本人敬仰不已。舜水在水户除了每日开讲程朱理学外，举凡天文、数理、历史、文物、鸟兽、花草等问题，他都能解答，学问之渊博令人吃惊。他还指导日人铸钟刻铭，建议光国按照中国古礼制作各种祭器用具，使中国早已失传的文化典礼能在日本保存下来。

70岁时，朱舜水自觉年近古稀，请求回到长崎。此后，他依然会集诸弟子，传授演习中国古礼孜孜不倦，使得经历了300多年征战杀伐之气的日本被教化为礼仪之邦。83岁时，老病侵袭，舜水自知将死在日本。他提前为自己做了一口棺材，留下遗言说：我曾发誓不恢复中国就不回国，逆虏败亡后，我的子孙会来请我归葬。但等到清帝逊位、逆虏败亡后，中国的子孙已没有人想起他了。不过，日本却每年都有人为他举办纪念祭活动。

日本能够得儒学真传、延续礼仪典范，实得益于舜水先生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渡日之举。德川光国拜舜水为师，自称弟子。朱舜水以影响一个人的方式，影响了一大批人，继而影响了一个国家，这些都是他始料未及的。德川光国算得上是一个好藩主、一名好学生。受到舜水先生的垂范，光国言行也能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他还率群臣举行拜奠大礼。光国晚年，归隐水户，亲自整理了朱舜水文集，自署门人源光国辑。受到儒家史传传统的影响，光国归隐后专心编撰《大日本史》，代代相传，成为水户德川家的个人事业。《大日本史》从1657年开编，经历250年，至1906年才大功告成，奉献给明治天皇。德川光国的言行事迹，在身后被编写成水户黄门的小说戏剧，在日本流传很广，家喻户晓。

朱舜水传授儒学精义，树立起“孔子尊周”、“崇神尊王”的坚强信念，派生出日本儒学的水户学派。尊王思想经过时间的酝酿、时势的催生，竟于200多年后发展为反幕府运动的中核，这也是朱舜水对于日本近代化的一个意想不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