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日谚有云: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所以,人有时候说走嘴,不足为怪。政治家说了不该说的话,日本叫“失言”,却不同于猴子失手,可能故意那么说,或者不小心说出心里话。最近的例子,有一个自民党议员,叫中山成彬,入阁当国土交通部的部长,好像可逮著机会,接二连三放厥词,结果沙发椅还没坐热,第四天就挂冠走人。他“失言”之一:日本是单一民族。
日本有好些说法叫我们中国人纳闷,这个单一民族说也是其一。我们想,不是北海道还有一个少数民族阿伊努吗?冲绳,就是早先叫琉球的,那里很爱吃猪肉(只是不吃它的哼哼声和脚趾甲),不是也跟其他岛的日本人大不一样吗?怎么就单一民族了呢?
所谓单一民族及单一国家,历史学家网野善彦曾这样描述:从绳纹时代生活在日本列岛、和周围民族在形态与实质上都不同的“原日本人”是日本人的祖先。弥生时代以稻作为中心的文化、生活体系被这些人广为接受,以此为基础形成了国号“日本”、以天皇为顶点的国家。这个日本国有种种变化却延续下来,国家成员的日本人——“日本民族”未遭受周围各民族的决定性侵略、征服,发展了独自的历史,直到现在。
高中教科书基本是这么写的,网野也曾这么教学生,但上世纪80年代他省悟了这种“常识性日本史模样”不过是基于偏见的“虚像”。那么,单一民族的“虚像”,或者称之为“神话”,产生于何时,怎么产生的呢?他不曾当作问题来追究。起初小熊英二也理所当然地认定,单一民族神话是国家意识形态、天皇制重要支柱,应该在明治初年即初具原型,殖民地统治和十五年战争更使之强化。或许日本政治思想史家神岛二郎1982年说的话启发了他,是这么说的:“在战前的日本,谁都说大和民族是杂种民族,混合民族。就是在最提倡日本主义的时候也这样认为。可是到了战后,居然古怪得很,进步文化人带头嚷嚷起了日本是单一民族。简直没根据。简直没根据的说法横行。”小熊便作了一番历史学调查,并加以社会学分析,洋洋洒洒写成一部书,叫《单一民族神话的起源》,把日本人这个自画像的来龙去脉描述得一清二楚。
关于日本民族的起源,19世纪末叶产生了民族混合说(土著、天神子孙、后来从大陆渡海而来的人)和单一民族说(太古以来列岛只有“日本人”,虾夷不是异族,而是不服从天皇的叛徒的总称),此后的论说从未超出这两个基本框架,只是每当日本的国际地位发生变化就摇来摆去而已。战前,日本霸占台湾,吞并朝鲜,鼓吹的是与朝鲜半岛同祖,天皇身上流著朝鲜人的血,在中国也开办同文书院,以尽同文同种之义务,极力张扬大日本帝国不是单一民族的国家,日本是诸民族混血、融合而成的,国定教科书上也明记总人口的三成不属于大和民族。但战争失败,丧失了朝鲜、台湾,四下里一看好像战后列岛只剩下“日本人”,如日本史学家津田左右吉,1946年便提出“日本国家由可以叫日本民族的一个民族构成,不是多民族混合而成的”,历史学家井上清1957年宣说“同一的日本人种两千年来共同生活在同一地域”,到了1960年代终于形成了单一民族观大合唱。影响所致,华裔小说家陈舜臣也写随笔强调日本与中国并不是同文同种,后来他自觉有偏颇。政治家拿来“失言”,大概总理中曾根康弘是头一个,1986年说日本是单一民族,从此好像就成了政治家们抒发情怀的惯用句之一。
举国上下信奉单一民族神话,却也一分为二。三岛由纪夫可代表保守的单一民族论,说“由于战败,被压缩在现有领土上的日本几乎国内没有异族问题”,要复活“作为文化概念的天皇”。相对,批判日本的人也总是从单一民族论挖掘问题的根源,如中根千枝认为“日本列岛被压倒多数的同一民族所占据,共有基本文化”,“在一切方面有乡巴佬倾向”,“没有国际性这一点很严重”。其实,许多人谈论日本民族的历史,不过是在讲自己的世界观或潜在意识的投影。石原慎太郎最体现日本人见风使舵秉性,1968年高谈“大体可说是单一民族的国民说的是跟其他国家完全不通的单一的国语,长年形成了完全独自的文化,这是绝无仅有的”,1994年却阔论“有一种日本是独特的单一民族国家的说法,完全是扯淡”,“日本人是全亚洲系统的混交民族”。原来境未迁而时过,日本经济跃居世界第二位,国际形势变化了,而且出生率下降,人口减少,要更加开放门户,招进劳动力,自1970年代后半日本人重新为自己画像。例如哲学家梅原猛探求民族起源,1979年开诚布公:“我最近放弃了日本民族是单一民族的观点”,“日本文化的根底有一种把不同人种的人同一化的非常了不得的本事”。然而,混合民族也好,混血民族也好,似乎只是又一个神话。诚如小熊英二所言,要和不同的人共存,不需要神话,需要的是一点点的强大和睿智。
小熊生于1962年,东京大学农学系毕业,在岩波书店当了六年编辑,回东京大学研究生院“读博”,专攻国际社会学。现为庆应大学助教授,研究课题是战后日本的民族主义。网页上有照片,抱著个吉他,自道进出版社以后才开始读书。他是主张今后日本必须走多民族国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