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海玲
W是我曾经的老板,那时候香港还是殖民地,大家都用英文名字,顺便说一下,当年我叫路意莎,18岁,新米OL。公司叫做“A洲新闻发行中心”,很响亮吧?其实只有W和我两个人,另有几十名男生每日来打个照面。他们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或凌晨,在启德机场等航班,接报纸出来,一份份送到九龙和港岛的各酒店和外企——是叫外企吧?那些需要读《泰姆士报》、《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日本经济新闻》、《读卖新闻》的公司。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那些公司的老外们,天天巴巴地等著我们送去报纸。欧洲新闻发行中心,就是负责在这些欧美(加上日本)报纸乘飞机降落香港之后,尽快送给老外。当时香港这样的发行中心只有数家,而需要报纸的外企有无数家,因此W生意不错,在尖沙咀置了办公室,还很像样地配了电脑——当年那可是稀罕物件,会用的人极少,到我辞工,那电脑还在摆样子,我和W都不会用。
我每日从尖沙咀地铁口出来,先买一份雪菜肉丝面,拿钥匙开门,坐定,吃完,电话就开始不停地响了,那是要看报纸的老外们的哀号:报纸未到,报纸未到,何时送到?日本人的英文,十分难懂,幸好几天之后我就记熟了他们的最爱:《日本经济新闻》。我先安抚好老外,再CALL(那时没有手机,用的是CALL机)送报男生:金钟的某某日本仔公司说没收到报纸,希尔顿酒店说报纸送错了,如是这般。当电话不再响,也就是接近中午了,老板W才慢悠悠来到。
W是个不像老板的老板,年轻,二十四五岁。他从来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每天让催报纸的老外安静就好。而他自己也并不忙,看看客户名单,查查发票,发呆。我们似乎没有共同语言,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香港人,务实、单纯。我记得老板只交待过一项工作:闲著就“催数”,即给看我们报纸而未付款的公司打电话,请他们开支票过来。
酒店和外企都是好客户,他们总是飞快地付款,即使拖延也只是因为会计结算的日期,所以,工作十分轻松,除了有时要听等不到报纸的老外之气急败坏,别无不满——老板悠闲地赚钱,职员轻松地上班,老外开心地看母国报纸——那没有因特网的黄金时代呵。
上班很空闲,下班很准时,熟悉一些后,W闲得常送我下班——就只是送,车子从尖沙咀一路直奔清水湾,放我下来,扬长而去。
工作不到3个月,我的留学签证下来了。
别后多年无话。
当然,也有后话。两年前我在报社邮箱发现W的电子邮件,说是在网上检索到我的邮箱,为能联系上而高兴,为得知我已成长为母亲而高兴。我们叙了近况,留了电话,来回数次邮件后,便也无话。
几年前,受网络影响,老外不用等报纸了(这是意料中事),W做起了时装杂志生意。
今年,受金融海啸影响,我妈也受了冲击(这是意料外事),不敢在国内靠存款优哉游哉,而跑回香港预备申请公团住房。她申请上网线,那网络公司出于营业,一应附加服务都先给你加上,免费两周,两周内自己去取消,否则就当你接受契约,月月缴款。我妈妈当然不要那些多馀的服务,却看不懂英文信,不知道去哪里取消,走投无路来电话问我,我想来想去,在香港,除了搞不清英文信的亲戚,我只有一个前老板W的电话号码。
W说,我会留意你妈妈的情况,你放心。
我说希望有机会谢你,但是W说不用,这么多年过去了,旧人依然在,还能在电话里问声好,已经很不容易,人的一生本就是这样简单的。
曾经我有个老板叫W,20多年后,恍若隔世地,有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彼此祝福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