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听流行歌,常常听不明白他或她在唱些什么,很懊恼自己没语言才能,怎么也学不好日语。但读到了阿久悠的说法:听不明白歌词的也很多,以为耳朵不好使了,问问二十多岁的作词家,也几乎听不明白。看歌片儿,偶尔也有挺不错的词,但听唱就不明白了,感觉不到要传达甚么样的热情。现在是有曲无歌的时代。云云。连阿久悠都听不明白,我不由地释然,要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作词家,四十年间作词的歌曲有五千馀首,单曲盘卖了六千八百多万张,日本数第一。
阿久悠,这个笔名是“恶友”的谐音。日本国民总产值高居世界第二位,但人们的生活,虽然大多数觉得自己属于中流,使社会安定,却不大像过著幸福生活。有一首歌,叫《落后于时代》,大叔们哼哼唧唧唱卡拉OK:“不惹眼/不闹腾/不勉强自己/要当个落后于时代的人/凝视人心”。这是阿久悠1986年创作的,当时经济正开始泡沫化。他说过好些有意思的话,例如,“如果说昭和与平成,歌有所不同,那就是昭和的歌要告诉人什么,而平成的歌只在讲自己。”又如,“感人的话不分长短,三分钟的歌曲和两个小时的电影,感人的密度是一样的。”
阿久悠去世一年了(1937-2007)。
心怀悼念,听著他作词的“歌谣曲”,读了他的半生记。“歌谣”古已有之,而“歌谣曲”一词出现于明治年间,当初用以指西欧的艺术歌曲,从1930年代起变为称呼大众歌曲,译成中国话,大概相当于“现代歌曲”。所谓“演歌”也归在其中。北岛三郎唱“演歌”,美空云雀有“演歌女王”之誉,而山口百惠唱的是“歌谣曲”,并不算“演歌”。明治时代搞自由民权运动,有人用唱歌代替演说,宣传主张,被叫作“演说之歌”,略为“演歌”。后来变成了街头卖唱,唱男女爱情,软绵绵的,所以也写作“艳歌”、“怨歌”。1990年代日本人喜欢把日本玩意儿叫作J(Japan)什么(例如,日本职业足球联盟叫J-league),于是歌谣曲的叫法被J-POP取代。现今说歌谣曲,一般认为它就是演歌。1970年代歌谣曲最为盛行,东京迪斯尼乐园开园的1983年以后式微,阿久悠是这一时代的宠儿。
谁听演歌都觉得哀婉、摇曳。据说那种哀来自缺4少7的五音节,也就是钢琴几乎单纯弹黑键,这是日本的传统旋律。典型的例子是国歌《君之代》,听来简直像哀乐,幽幽咽咽,跟我们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恰成对照。不过,可能关键还在于歌词,净是写酒、泪、女人,雨、海、离别,凄凄惨惨戚戚,总归是一个怨字。阿久悠在半生记中写到他有15条“作词家宪法”,第二条意思是日本人的感情或者精神性不只是“怨”和“自虐”,第十一条意思是不说什么“反正我这样的”、“毕竟人生这玩意儿”之类的丧气、死心、认命的词语。然而听他的歌,到底摆脱不了“怨”,因为这正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的审美意识。哲学家梅原猛曾这样分析——
日本审美意识始自《古今集》,它是日本美学的缘起,日本人感情构成的规范。《古今集》是10世纪初醍醐天皇敕撰的和歌集,有汉文序和日文序,内容以中国《诗经》大序为基础。汉文序撰于先,日文序成于后,与大序相比较,便可以看到中国审美意识在日本曾怎样被取舍。大序主张诗是感情的表现,而感情被政治的好坏所左右,但是从汉文序到日文序,政治性、道德性逐渐消失,文学的功用变成了平和感情,心动于自然。大序把感情三分为安以乐、怨以怒、哀以思,而汉文序变成怨者其吟悲,日文序则只有思。排除怒,日本的审美意识光剩下悲哀的感情。《古今集》二十卷,有春夏秋冬四季歌,还有庆贺、离别、羁旅、哀伤各一卷,恋有五卷之多。诗人由衷爱自然,没有诅咒自然的话语。他们只是对悲伤异常敏感,几乎没有歌唱重逢的欢喜的,更没有吟咏人生的喜悦的。人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可能性与现实性发生矛盾时,人的感情有三种可能:一是向外在的敌对者追究原因,会感到怒。二是觉得自己无力,认为有什么力量能帮助自己,满足不了欲望的原因便在于自己,便感到罪。三是归因于命运,归因于自然的必然,于是感到悲。《古今集》诗人向无常的命运寻求原因,他们的感情便染上悲哀的色彩,造成了日本式感情的原型。无疑,佛教对这种感情的形成起到了巨大作用。源自《古今集》的主观性悲哀美学贯穿在日本民众的心底,从平家琵琶到净琉璃、俗曲以及歌谣曲。即便日本人爱唱的军歌也不单是雄赳赳气昂昂,而混合著悲哀。
阿久悠“宪法”第七条是“电信整备、交通发达、汽车社会、住宅洋式化、食生活变化、生活样式现代化,跟情绪有什么样关系呢”?随著现代化、欧美化,日本式审美意识在徐徐变质,有的感情淡化乃至消亡。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听演歌,讨厌其旋律,甚至认为那不是歌,不是音乐,但就是在他们喜爱的流行歌曲中也飘荡著哀感。西欧文化是理性的,日本文化是感情的,而且是悲情,缺少怒与笑。不过,日本却不曾被哀婉唱衰。他们看事物往往悲观、自虐,樱花短暂让他们感叹人生,但结果并非消沉,并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妨醉后死便埋,而是抱著炸弹去撞击美国军舰。这样的悲哀感情有时不免像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