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非
晚秋的晚上。
树鸟成群,嘁嘁喳喳著,鸟语混做一团。树叶红黄绿相叠著沉进夜,风把风推得更凉更紧。下午仰看过的那片天空,星星出来掩去了云。树影晃动,扫著扫也扫不尽的虫鸣。
假如人生只有一个四季的轮回,这个夜晚或许就正是我第三季的开始。迈进去,装著满满的故事。时光不可倒流,旧痕迹都刻写在记忆中。叶子从树上飘落,旧事于心中泛起。脚步沉实于坦若。无霭清空下,看世间风华,更增亮丽。
父亲爱写毛笔字。那么多幅字,我唯独喜欢这幅“天道酬勤”。倒不是期待著多大的人生酬惠,只是在勤到疲惫时,每每想起这句话,总能感受到一层沧桑抚慰。天在头上每日可见,道又在何处?这样追问下去,怕是追到阴曹地府也问不清。索性就把它写出来附在墙壁上,让它以形为道。
父亲喜欢这句话,反反覆覆地写。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勤勉之人,旁边倒下一个瓶子,他是懒得扶的。可是,他却一直勤在他热衷的书写中。来日本留学后,一次,在图书馆偶然翻看一本中国书法家辞典,居然看见了他的名字。打电话说起来,他本人却不知道。他的勤,是不求酬的,可是他却锺情于这四个字。前年父母来日,带给我好多父亲平时写的字画。其中有一幅纸包纸裹著,父亲说这是一幅参展作品。他说展览会后当地博物馆要拿去收藏,但是他没同意。他说这幅字以后怕是再写不出来了,舍不得拿出去。我不懂书法,展开画轴,也看不出字写得好在哪里。我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家里好好保存?”父亲说“你送给你的日本老师吧。他懂中国文化。”“为什么?我老师根本不用送礼。日本不流行送礼。”
父母却说:“人家是老师,做父母的怎么也得向人家表示点什么。”
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父亲常常在机关下班后去市文化宫书法班教书法。报酬低得算不上报酬,他却其乐融融。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去当地银行办一件什么事,在窗口费了半天口舌说不清楚,办事员把一叠纸张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拿出其中一张纸问:“这上的字是谁写的?”我说是我父亲写的。那办事员就说:“这是我老师的字!一眼就能看出来。”向我核实之后,事情顺顺当当地就办了。要说这办事员与我方便的缘由倒也简单,对字体喜爱的成分居先,而师生俗情居后。
七、八十年代,当地酒厂出产的“北大仓”酒曾采用父亲写的“北大仓”做商标。三个字,字酬30元。家里总是有用著这个商标的酒瓶站在餐桌上。来日后也曾几次买了带回日本。今年父母来的时候,又带了家乡酒“北大仓”。包装精良,商标上印著古装仙女。问起父亲写的那个商标,父亲笑起来,“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北大仓不得了了,那时候的商标太简陋了!”看著眼前的精美商标,不禁怀念起那只有三个字的三个字商标。心里痛悔,为什么就没留下一个空瓶来,为什么就不懂得父亲那种不求酬报的勤之苦乐。
或许,我和父亲一样,都是不太会积累有形财富的人。形散神也散,却信奉著天道酬勤,活得孜孜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