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 翔
神七升空，我看的是直播。
不懂航天技术，但是知道能做到载人上天还要太空行走无论对哪个国家都不容易。中国能做到这些，至少说明科技确实发达到了一定程度。老实说，现在在各种国际性学术杂志上中国名字已经看到麻木了。有时候在某些研究领域，一期论文集从上到下全是汉语拼音做索引，能看得你泛起乡愁来。好事情，真的是好事情。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说中国强大，最终看的就是这些东西。身为中国人，说起来好像矫情，但是确实觉得脊梁骨硬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要是较真起来，在各行各业中国现阶段能站在世界最尖端的，无论是企业还是个人都是少数，而且少而又少。问题出在哪里？当然有很多原因，而其中的一个是我这两年才慢慢开始真正理解的。
这里有另外一个问题：高科技也好，尖端技术也好，到底是由什么样的人完成的？我觉得大部分中国人的答案是：精英。白话文叫做：牛人。也是到了这两年，我才开始意识到，在很多可能的答案中，这是最糟糕的一个，也是我们被西方人误导得最厉害的一个理念。
因为一些工作原因，我和国内的科研人员有合作。国内的科研工作者尤其大学生能力极强，基础知识扎实，知识面丰富，精力旺盛而且充满活力。相比之下，日本大学生实在不在一个层面上，根本没办法比较。最直接的感受是，一件事情，把概念说清楚，基本上放手即可。国内一个人可以完成这里一个小组的工作。真的很棒。
但是经过一些磨合后，最终会发现一些问题。让人困惑的是，面对一群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有能力的大学生，虽然他们可以非常顺利地解决很多困难的课题，但是总是不能非常圆满地完成任务，总是会在一些细节方面出现多多少少的纰漏。诚然，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是对一个既定好的目标，多么多么无关紧要的部分，当最终被遗漏后，它们就变得“紧要”了。
后来我的一位日本同事这样对我说：中国学生非常优秀。很多时候工作上的纰漏是因为交流问题，毕竟远隔大洋，毕竟语言不够通顺。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原因，就是似乎中国的科研人员不太重视team work。有时候很多问题，只要向团队成员进行简单的确认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但是看起来很多人宁愿最后忽略这些问题也不愿意去向其他人请教一下。
我对这位同事的评论无法作出非常适合的回答。但是有一点我隐隐约约能够感到的是，当一个课题分配给某位学生的时候，中国学生的想法是这个任务是我的，我如果无法独立完成它是很丢人的事情。其实我自己也是这种想法。这是中国人的长处，有很强的自尊，同时愿意接受挑战。但是对日本人而言，任何任务，任何课题，无论一个人的个人能力有多强，任务的最终完成一定是团队的贡献，即使这个任务的绝大部分工作是一个人完成的也不例外。我想背后的思维方式不同点在于，中国人崇尚英雄，相信个人的丰功伟业才是推动时代前进的动力。但是日本人不相信英雄，他们认为偶像的力量仅仅在于对其他人的鼓励和鞭策，只有集体的力量才是最根本的决定力量。
中国人的这种思维方式固然是传统文化的一种延伸，不过不可忽略的是，近20多年来，各种所谓数字英雄和创业的传奇故事对大部分中国理工科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想这里有些误解。其实team work本身就是西方人的概念。西方人津津乐道的创业故事，强调的主题是，你有理想，坚持努力就可以成功，而不是将主人公神话成无所不能、经天纬地的大仙。同样的故事传到中国，这里面微妙的感受被曲解了。所以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地认为一个人的能力决定了一件任务的成败与否，所以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地认定，成功意味著核心人物完成了核心任务，尤其是所完成的是最初被认为是艰难的任务。但对于西方人和日本人而言，“任务”这个词有非常明确、而且繁琐的定义，它意味著一条一条的目标列表。如果有一个任务，它有2条预定目标，其中一条是完成广义相对论的论证，而其中一条是清扫好办公楼的厕所。那么完成了广义相对论的论证虽然惊天动地，却并不代表任务完成了，甚至不意味著任何事情，仅仅是完成任务的一个过程。为什么？因为最初制订两条目标的时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项有两条目标的任务一定有著比论证广义相对论重要得多的意义。所以相对论证明和清扫厕所的难易度对比并不等于两者之于“任务”的重要性。是的，我们可能只能在世界上找到很有限的人可以完美论证相对论，同时任何人都可以完成清扫厕所的工作。但是“有限的人”和“任何人”当他们变成两位为完成“任务”而协同工作的成员的时候，他们是平等重要的。西方人强调个人的作用，但是理解和我们不同。他们强调的是“每个人”的作用而不是“某些人”的作用。如果我们形而上一下的话，自由、民主的根源也就在此。
话题似乎走远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中国有世界上最多的博士、科技工作人员，但是为什么我们没有世界最最顶尖的学者和企业？可能很简单，因为在任何一个领域要完成登峰造极这个“任务”的话，它需要一个很长的既定目标列表。我们找了论证相对论的人，却忽略了清扫厕所的人。或者更糟糕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我们的目标列表中需要一个清扫厕所的项目。
神七上天，我很高兴。不是因为它如何高科技，而是因为它是一个有很长目标列表的“任务”。电视上说了，宇航员走入太空时挥舞的国旗是工作人员一针一线缝制的。显然我们记住了相对论证明者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