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二十多年前初读日本小说,偶尔读到台湾译本,对一些词莫名其妙,例如“玄关”。
我生长在长春。清代之末的皇帝被驱除,逃回关外复国,定都长春。虽不像台湾那样被霸占,但日本人来得多,长春也遗留了他们的事物及词语。十余年前越海而来,租一间旧屋栖身,冬天用电取暖,再用电吃火锅,就把保险丝给爆了,找房东老太太解决,却不知保险丝日语怎么说。醉卧榻榻米的东北老乡说,就叫“秀死”呀。原来我小时候常说的是日本外来语。关里人以为东北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说日本话,是历史性误解,但会说的着实比较多,等到文化大革命也完了,时来运转,好些人就进了大学教日语,翻译乃至研究日本文学。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住的是日本人丢下的房子,进门有一小块空地,我们就叫它门口,或因其在两道门之间,又叫做风楼儿,堆放过冬的白菜之类——原来此处即台湾也叫惯的玄关。前两年回乡,老住处荡然无存。听说家居也引进玄关一词,布置有方,进门就别有洞天。从功能来看,这样的玄关更类似日式房间里摆设字画花草的“床间”。明治时代以降,日本住宅愈来愈欧美化,唯玄关不可少,独具特色,原因似在于脱鞋进屋的习惯还保留着。
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话真叫玄,居然被日本禅僧落到了实处,大约在中世,把方丈出入口呼为玄关。禅在中国是文人的,到了日本主要是武士的,更爱跟死扯在一起。武士之美多是从禅附庸来的风雅。我常想,若把茶道译作茶艺,武道译作武术,不要为那个道字浮想联翩,可能我们看日本的眼光更正常些。武士学禅寺,把自家大宅门的正面出入口也名为玄关。那可是门面,起脊挑檐,以显示武家的身份和威容。直到幕府式微,除非村干部,一般民房不准许装修玄关,拉开纸门就进屋,反倒更近乎欧美。玄关是外面与屋里的过渡空间,包括了门里门外。据说是不坐牛车坐轿子的缘故,门外又铺上木板,像台阶一样高出地面,低于门坎,这就是“式台”。轿子叫“驾笼”,跟我们乔老爷上轿相比,好象没有腿,武士在里面结跏趺坐,摧眉折腰。到了家门口落轿,双脚直接踏上了式台。这么神气的“式台玄关”乃一家之主和来客专用,旁边另辟一玄关供家人出入,至于佣人,走后面的厨房门。造访“一户建”,你若觉得门多,毛病就出在武士这儿。
我到底也没大弄明白“式台”这玩艺儿,反正如今看到的,都是在门里。拉门或推门进了去,践踏的地面是未加装修的“土间”,当然也可能是水磨石的,臭鞋大阵就摆在这里,还可以立雨伞什么的。脱了鞋登上式台,升堂入室,就是铺满榻榻米的房间了,人的活动由站立行走变为坐或跪,外国人便叫苦不迭。古风犹存,日本人迎来送往就在这式台上演绎。通常不会像中国人远送,折腾到人家的地界,以示亲热。对于我来说,式台的一大用处是可以坐下来穿鞋,尤其是结完酒账,那双鞋像浪里扁舟、风中落叶一般捉摸不定的时候。土间和式台之间若摆放一块“沓脱石”,更铺垫出日本味儿。
战后曾有人主张废除玄关、床间之类带封建色彩的称呼,看来是尚未成功。每事问,但多数日本人语焉不详,说玄关就是住宅出入口呗。高楼大厦的正门也常叫玄关。这些事情对明天没什么用,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出玄关记
日期:
05年11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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