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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惟有写作(上)
日期: 06年11月2期 评分: 10.00/1

■ 刘震云

编者按:1027111,受日本北海道大学大学院国际广报媒体研究科的邀请,中国著名作家刘震云访问了日本,本文是刘震云在北海道大学的演讲。

感谢渡边浩平(北海道大学副教授)先生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邀请我到日本,使我有了今天跟大家交流的机会。可惜我不大会说话。如果今天交流没有成功,我准备把责任推到我母亲身上,因为她的嘴巴太能说了。我从小只有听话的义务,没有说话的权利。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次我母亲把我们兄妹四人召集到一起交流,说:我们之间,就不要讲道理了,我捂著半张嘴,就能说过你们四个。这也是我成年之后,开始以写作为生,而不是以说话为生的重要原因。幸好渡教授没见过我的母亲,不然他会觉得请错了客人。

就写作而言,对于我也是一个危险的旅程。因为我妈不识字。再往上数,我妈她妈,也就是我的外祖母也不识字。到了我这里,就开始以文字谋生,链条非常脆弱啊!所以我读书的时候,不大注意作者,而注意作者的母亲和外祖母。后来我发现,孔子的母亲和外祖母,司马迁的母亲和外祖母,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的母亲和外祖母,加缪(法国)的母亲和外祖母也不识字,我夜里睡觉的时候,背后才不再出冷汗了。我也喜欢川端康成(日本),据说他的母亲识字,我的后背又开始出汗了。

一般作者与人交流,总要谈谈自己的创作。其实创作是不用谈的,因为他创作的作品已经摆在那里,再谈是多馀的。就好像一位厨师,别人吃菜的时候,不用再罗嗦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我还是谈谈在我的生活中,几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人吧。这话题比较家常。博尔赫斯(阿根廷)说,他只对日常生活感到惊异。上个月大江健三郎(日本)到中国去,也做了两场演讲,他谈的也不是创作,而是他的家庭琐事和人生琐事。这种态度我是赞赏的。因为从人生的琐事中,更能看出滋生这个作者的土壤,让他成为了这个作者而不是另一个作者。

在我的人生中,一直到我的写作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外祖母,虽然她不识字。我从小是我外祖母养大的。她个头儿特别低,一米五几的样子。她前半辈子做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地主打长工。长工打了二十多年,共产党把地主消灭了,她就无长工可打了。但到她九十多岁的时候,跟人谈起往事,她最怀念的,还是给东家打长工的岁月。因为当时她打长活打成了明星。当时她打长活的名气,在我们方圆几十里,相当于现在的美国电影明星茱莉娅.罗伯茨。

我外祖母告诉我,她嫁给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家里特别穷。我外祖父的个头儿特别高,有一米八几。我外祖父家只有几亩盐碱地,外祖父兄弟几个相继成亲,家里的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我外祖父和我外祖母便去邻村一个姓范的地主家打长工。地主家招工要试工。所谓试工,就是看你农活干得怎么样。当时麦子正好熟了,便试割麦子,即地主家割麦子最快的长工在前边领头,看你在后边能否跟得上。几个人来到村头一块麦地,东家老范让我外祖父先试。老范家的长工一领头,我外祖父虽然一米八几,但吸袋烟工夫,就被人拉下好远。东家老范磕著烟袋说,算了,你们还是回去吧。我外祖母这时说,且慢,还有我呢。老范看了一下我外祖母的个头,说,你一女的,就别试了。我外祖母说,是不能在这儿试,咱们找个耍得开的地方。老范一听我外祖母说话的口气,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几个人离开村头,来到黄河滩上,老范家一百多亩金黄色的麦子,在微风中飘荡。一趟麦子足有三里路那么长。我外祖母和老范家领活的长工,每人手握一把镰刀。这个领活的长工也一米八多,胳膊长;我外祖母一米五多,胳膊短。但我外祖母非常绅士,冲东家的长工说,大哥,请吧。那长工也不客气,弯下腰就割麦子。我外祖母看他割了两米开外,才弯下了腰。头一里两个人打了个平手;第二里我外祖母甩开他半里;第三里,我外祖母割到了地头,他才割到两里。这件事轰动了我的故乡,七十年后,还在我的故乡流传。因为我的外祖母,东家老范也收下了我外祖父。这是我外祖母的成名作。自此之后,我外祖母带著我外祖父,转战于各个东家之间。从这个东家转到另一个东家,像如今的足球明星罗纳尔迪尼奥(巴西)一样,转会费也非常高呀。因为我外祖母到哪个地主家种地,不是这家地主给我外祖母带来了什么,而是我外祖母给他家带来了荣誉。我外祖母到地主家的头一天,地主都让他的儿子认我外祖母为乾娘。我小的时候,发现我外祖母有好多地主家的儿子,给她喊娘。七十多年后,我问我外祖母,当时在范家割麦子,你怎么能割过一米八多的男人呢?这时我外祖母九十多岁了,她告诉我,她割麦子,不管麦趟子有多长,从这头儿割到那头儿,从来不直腰;她又说,割麦子千万不能直腰,如果你直第一次,就想直第二次,直到第二十次。我觉得这是我外祖母、一个明星长工留给我的最大遗产。

1992年,我外祖母还健在。有两个德国朋友,跟我一块回我的故乡,那时我外祖母已经九十二岁了。两个德国朋友一个是高个子,一米九几的样子;一个是低个子,一米七的样子。他们与我外祖母有一场对话,德国朋友至今还常常谈起。我外祖母问:德国在哪里?那个高个子的德国朋友会汉语,也有些幽默,答:姥姥,在咱村子的西边。我外祖母理解了。又问高个子的德国人:你家住在哪里?高个子:在德国的北边。又问低个子的德国人:你呢?低个子答:德国的南边。我外祖母:那你们俩怎么认识的?一下把两个德国人问愣了。高个子想了想,说:我们俩共同认识另一个朋友,通过这个朋友,我们俩就认识了。我外祖母又理解了。突然问:德国搞“文化大革命”了吗?又把两个德国朋友问愣了。高个子的德国朋友老实答:没有。我外祖母马上急了:毛主席(毛泽东)让搞,你们为什么不搞?高个子想了半天,回答得还算圆满:德国人不懂中国话,所以没搞。我外祖母又问:德国每人划多少地?高个子虽然通汉语,但在细节上不是特别精确,亩和分搞不清楚,他说:八分。我外祖母一听八分,从椅子上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拄著拐杖,围著高个子转了一圈,说:孩子,你这么高的个子,怕是吃不饱。德国人想了想,赶紧又说:姥姥,我说错了,不是八分,是八亩。我外祖母又著急了,说:家里要种这么多地,你媳妇受累了。这场谈话,我不知道在场的朋友们觉得是否重要,我和两个德国朋友却觉得重要。虽然都是些家常话,我外祖母不识字,一辈子生活在一个村庄里,但它涉及到东西南北、大小多少、你是谁、你和另外一个人是怎么认识的这些世界和哲学上最根本的问题。我从小在她的身边长大,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所关注的生活和写作的关系,极大地受到了我外祖母世界观的影响。

另外一个对我的写作影响比较大的人就是我的母亲。我前边说过,我母亲的嘴特别能说。不但嘴能说,她的眼睛也在不停地眨巴。有人告诉我,眼睛不断眨巴的人,脑子里马达的转速要比我们平常人多两三倍。我的脑子比平常人转动得又慢两三倍,所以她要超过我五六倍的样子。我妈不识字,年轻时做过裁缝;中国搞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又在镇上一个酱油铺卖酱油。酱油铺旁边是一个书店。我妈卖酱油之馀,闲来无事,突然想识字,便去书店抓来一本书看。那个时候在中国只有两个人的书可以看到,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鲁迅。我妈伸手抓出来的书,就是鲁迅的书。她虽然文化不高,但学文化的起点不低。四十年后,当她知道她的儿子从事的是和鲁迅一样的职业,便常常跟我谈鲁迅。她说:鲁迅有两个名字你知道吗?没等我回答,她背给我听:鲁迅,周树人,浙江绍兴人。又有一次她问,鲁迅写得怎么样啊?我说,世界上许多人都觉得他写得好。我母亲马上说:那你们这手艺也太容易了。我问她此话何来,她说,我看过鲁迅也就是周树人写的东西,我背给你听: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要是识字,我也会写,酱油铺有两口缸,一缸是酱油,另一缸也是酱油。也许我母亲说别的话是错的,但这句话我觉得是对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告许我,写作是件容易的事,关键看你写的是什么。所以直到今天,我觉得写作并不是一件深奥的事情。写作的目的,不是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复杂,而是把这个复杂的世界还原得简单。顺便说一句,我母亲做裁缝,在我们县也是有名的。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我母亲给做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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