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中写到了鲣鱼,第一句是“ 何物坚鱼字所无”。《康熙字典》里收有鲣字,为什么他说“字所无”呢?据《尔雅.释鱼》,鲣是大鳗鱼。日本人不善创造却特爱改造,鱼部的汉字在用意上常被他们拿去指别的鱼,鲣即其一。此鲣鱼不是彼鲣鱼,像许多词语一样,《辞海》的解释用的是日本意思,想来引进于黄遵宪之后。至于中国古代叫它什么,几种字典都避而不言,黄遵宪所谓“汉名不详”也。
日本得天独厚,一股暖流浩浩荡荡流过身边,给它带来取之不尽似的鱼类资源。这就是黑潮,在菲律宾群岛以东海洋上发生,像墨汁流成河,缓缓沿日本列岛东侧北上,流到本州岛岛南端,向东深入太平洋。乘这股黑潮,“ 从不知名的远岛漂来一个椰子”(岛崎藤村的诗句),也游来成群的鲣鱼。它的学名是Katsuwonus pelamis,由日语构成。与金枪鱼同科,体型相似,欧美常混为一谈,但是在日本,金枪鱼吃生鲜,鲣鱼吃干物,自古分得一清二楚。金枪鱼全身披鳞,而鲣鱼几乎没有鳞,比金枪鱼小得多,大者可长达三尺,一般长一两尺。游动时速百公里,初春出现在冲绳一带,逐夏北上,深秋遇到寒潮又回头南下。鲣鱼有汛,渔民们驾船出海,执竿垂钓。第一步是尽快发现在表层水面逐饵回游的鱼群,抛撒钓饵,把它们笼住。钓饵用活沙丁鱼,这种鱼是鱼之贱者,出水即死,日本人用鱼和弱为它造了一个字,我们的《辞海》也照收立项。十来个眼疾手快的钓手立定舷边,竿起竿落,一条条鲣鱼简直像跃出海面,在空中画一个弧形,跳进船舱。鲣为饵狂,狡猾的渔人便趁机换用假饵钩,既省下钓饵,又节约往钩上挂饵的时间。
日本人吃鲣鱼的历史很久远,古代鲣鱼制品曾进贡朝廷,到了武士当道的年代,因为鲣的发音像“胜男”,鲣节的发音像“ 胜男武士”,成为吉祥物,被异常看重。江户城太平岁月,人却更尚武,对鲣鱼几近狂热,以致“ 岁时吉席,无此不成礼”。春夏渔获的第一拨鲣鱼叫“ 初鲣”,先要给大权在握的幕府将军献上几条,然后天下才可以开吃。当时有一首俳句这样描述:眼里山野绿,叶底布谷鸣,初鲣该大快朵颐了。鲣鱼上市,时逢佛祖圣诞,正好拿来给他过生日。
鲣鱼有种种吃法,如黄遵宪所言:聂而为脍,卤而为脯,风而为挺,渍而为酰,煎而为膏。传说江户年间土佐(今高知县)人生吃鲣鱼毒死不少,领主下令禁食,但下有对策,老饕们烧把麦秸烤一烤,说是吃熟的了,佐以葱蒜,不用绿芥末,这样吃“ 刺身”的法子流传下来。其肉暗红发黑,看着就觉得血腥,难以下箸,我觉得奇异的是风而为挺——日语叫“ 鲣节”:把鲣鱼煮熟、焙干、曝晒,费时半年,则硬如干木。就这个硬挺劲儿,当初把此鱼叫“ 坚鱼”,镰仓时代(1185-1333)合成一个“鲣”字。鲣节之用最广,饮馔调和,无此不成味,无日不享其用。连不沾腥膻的佛家也要吃,但叫它“木鱼”。清朝册封使汪楫1683年出使琉球,所著《使琉球杂录》记录了鲣节,称之为佳苏鱼,说:“长者可半尺,方体锐末,形类梭,色如朽木。国人食时用温水略浸,沸以肉汤。薄削如纸以供客,矜为上品。”佳苏,大概是当地用这两个汉字表示鲣的发音。明代鲣节从琉球输出福建,有好些叫法,如木鱼、戛鱼、铅锤鱼,当代台湾叫作干柴鱼。往昔从南到北全国造鲣节,因地名之,但现在产地几乎只剩下静冈和鹿儿岛两县。日本人常说鲣节为日本所特有,实际上南亚的马尔代夫也盛产鲣鱼,并制作鲣节,历史甚至更悠久,不过,质量远不如日本。虽然鲣节用途已大不如前,年轻人对它越来越陌生,但菜要做出日本味儿还是离不开它。正是:
一截干木刨如花,却是鱼鲜晒到家,胜似盐梅调味好,三餐四季不离它。
居酒屋闲话 / ■ 李长声
日期:
04年12月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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