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在四川住过。3万人的钢铁厂,建在江油县,四周被农村包围。我们住在生活区,它像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四合院,里面有食堂和锅炉房。厂太大,有许多生活区,我们那个叫做六号门,是因为一道无形的门,隔开了厂区与外面的农村。我也不知道那厂是如何建的,总之它使农民要上街赶集,都须经过这道“ 门”。说是门,其实是有两根十分粗而高的红色圆柱,直直地耸立在道路的两旁,又有门卫房,这便有了门的气势。圆柱可以当树爬,柱下有石礅,是我儿时坐着玩的地方。
门房间里总是挤满了人,喝茶打扑克与吹牛,这是当时工人的主要工作。那是1976年或1977年的样子,四川还有要饭的,川语是“讨口子”。如果他们幸运地躲过了门房的喝斥,就能走进我们生活区。衣衫褴褛的农民挨家挨户地乞讨,多是女人领着孩子,手中并非武侠小说里丐帮的打狗棒,而是举着一只破碗。母亲总是不让人空手走,有一次一个女人的背篓里孩子发着高烧,母亲拿了阿斯匹林让她喂小孩。“造孽”,母亲说。
讨口子知道只要进了厂生活区,总有些好处,因为除了住着相对富裕的工人阶级,生活区里还有食堂。食堂里的米饭被切割成正方体,大小类似于我们小时玩的魔方,一个正方体是一两饭。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讨口子去食堂乞讨,大师傅给了她三个方块,她三口两口地吃了,就走到生活区门口,坐在石礅上,竟这样死了,是多日饥饿以后突然吃饱饭的缘故。那天我放学回来,见门房间伯伯正绘声绘色地讲,听得我心悸地望着门口的石礅,不理解农民怎么会饿成那样,而吃饱了又怎么会死。
要饭的奔向食堂,打开水的则奔向锅炉房。即使从今天来看,当时厂生活区里的生活也十分便利。吃饭有食堂,喝水有锅炉房,那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我记得有三个水龙头,一拧开就出滚热的开水。到十岁样子,父母就让我晚上自己用小铅桶去打水,我因此而经常遇见几个来打水的农村姑娘。她们年轻而面容姣好,门房间的叔叔也不忍心赶走她们。有一晚我去锅炉房,其中的一个农村姑娘也在,她友好地对我笑笑,问我要不要吃黄豆,说着,从口袋里拿了一把递给我。这也许就是农村的零食了,黄豆炒得喷喷香,温热而美味,让我至今记得她的大辫子和善意。
讨口子是从更远更穷的地方来的,厂附近的农民稍微好些,还经常去赶集。门房间众人得以从赶集的农民手里买鸡鸭或蛋,还有蔬菜水果。四川农民赶集都背自家用竹篾编的背篓,里面可以搁对象,也能坐小孩──背篓的形状正好容幼童舒服地坐在里面。农民是去集市卖菜,但往往在六号门就遇上主顾,而且是不好打发的主顾。工人兄弟凶巴巴地叫他们停下,说要检查,说好买十只鸡蛋,却总要多取走两个。买鸡买鸭,也是将价钱压得很低。有时我在六号门口玩,就看见农民放下扁担或背篓,满面愁苦,也许因为不敢反抗,而工人们给的价钱又实在太低,他们总要站在那里磨蹭很长时间,终于可以穿过厂区去赶集。
我也穿过厂区去子弟校上学,一路看农民吆喝着猪去卖。黑色的大猪被小鞭子催赶,嘟嘟囔囔地走着,粉红的猪仔窝在背篓里。走过铁路,有乡下孩子背着背篓拾煤渣,是从煤灰堆里找未燃尽的,尚余些黑色的煤渣。他们赤脚,脸上身上都是黑的。
我们的子弟校旁便是农田,准确说是大片大片的农村。一边是总厂的办公楼和医院、街道,一边是田地。田边有小河,早上我和伙伴常去河边,夏天将脚放在河里念书,是沁人的清凉甘美。冬晨有雾,还能捡起薄薄的冰。再跑远些,有农民用来蓄肥料的池子,俗称粪坑,我们玩时总躲着它。只有一次,我跟着同学们在粪坑前留连很久,因为那天里面有一个死婴。在农村男婴受珍视,即使我们才十岁大也直觉那是个女婴。她背朝天,裹了一块毛巾,浮在肮脏的池子里,触目惊心。我们又怕又想看,直拖延到上课铃响才散开。老师说,那是因为没钱养活。
后来学校修了围墙,将农田完全隔开了。我家也因落实了政策而搬到总厂生活区,从此我少见真正乡村的风景。四川的农村,给我一半是田园牧歌一半是穷苦农民的记忆。我听到带着城市优越感的言词就禁不住鄙夷,因为这种优越感太低俗。我见到五谷不分的人作渴望归田状就不屑,因为我知道中国农民的不易──他们不止要向土地讨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奥运或者什么会的光芒照亮了北京的四方,如果我每次回上海都看到表层甚于东京的繁华,而与此同时,如果我在长江沿岸看到整个村落整个村落的残墙断垣,如果四川还有农民在流离失所,穷苦悲凄,一如我小时候看见的那样,我为他们哭泣。
乡村杂忆 / ■ 杜海玲
日期:
04年12月3期
https://www.chubun.com/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c66/9261
Copyright© 中文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