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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对牌
日期: 08年06月1期

雪非

 

  不记得具体年月,或者就是还没到对年月有意识的时候的事。冬天,姑姑从老家捎来一副麻将纸牌。这种牌好像还叫牌九。纸牌是奶奶捎给姥姥的,说可以用来摸牌解闷儿。

  冬天的夜里,没有风也觉得有风。寒气逼在窗外,没有声音,比风还可怕。寒冷和黑暗是同夥,天一黑,它们就一起压过来。

  我和姥姥对坐在炕头上。姥姥盘腿坐,我也学著盘坐,过不了多会儿就散了形。一会儿趴著,一会儿半躺著。姥姥说我不拝调没正形,总是嗔怪我姑娘家没坐相。纸牌是用几层薄纸合粘起来的,比普通纸厚实,也还光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麻将牌。所以,印象里的麻将是纸牌,这个想法迟迟消不去。

  那时候,家里收藏这类东西好像是不光彩的事。白天,姥姥总是把牌掖在被子底下,不是怕人偷去,而是怕人看见。5、6点多钟,天还没暗成全黑,我就去外面放下棉窗帘。窗帘卷在窗户上边,要登一个差不多一米高的木墩上去才够得拝。把床帘放下,四边还要按严实。这一个细节我做得特别周到。因为不按严的话,夜里就会被大风掀起来。风把窗帘翻掀得劈劈啪啪乱响,像有成群的大鬼要扑进来吃人。放好了窗帘,缩著手脚进屋,在里面反锁上门。每天都这样做,但是姥姥一定要重复两句话:窗帘放下了?”“嗯。”“门锁了吗?”“锁了。

  这两样事都做完了,就好像农家备好了越冬的全部储备,心里感到踏实。安安静静地愉快著。

  这些夜晚,是姥姥陪我,还是我陪著姥姥呢?如果我不是这家的孩子,这些数不尽的冬天的晚上,该是怎样度过?

  姥姥没念过书,不识字,没有过同学。她也没上过班,没有过同事。她一辈子接触过的人,没有我从小到大的同学多。她很少说话,跟姥爷和我母亲,一天也说不上两三句话。她一辈子对话最多的人,或许就数我。她特别封建。夏天穿一件半袖白褂子,看见我父亲下班骑自行车进院子,她马上就进屋套上长袖衣服。

  姥姥结婚很早,十几岁就生了女儿。她丈夫去当兵,一去不返。说是死了,却不见尸首,也没有字据证明。女儿由婆家代养,她改嫁跟著姥爷来到关外。直到70岁离世,只回去与这个大女儿见过一次面。后来,她生了儿子,夭折;又生了女儿,是我母亲。她是小脚,不能走远路,也不认识路。不能穿买来的鞋。她一辈子穿过的鞋,加起来没有我一个人现在鞋柜里的鞋多。

  她见过两次外国人。第一次是日本人,来找坏蛋中国人。日本人一进院,她就吓得哆嗦起来。第二次是苏联人。长得跟大铁塔似的,眼睛带色的,苏联人来找日本人。她又吓得抖成一团。她见过两次公家人。第一次是土改工作组干部,组长领人一推门,她还是吓得全身打颤。第二次是我小学的时候,父亲单位文革对立派的同事,来家找父亲。

  见外国人,她不会说外语,洋人是中国人主子以上的存在,她自然要害怕。公家人进院,是来查她家财产搜她子女的,她又不会说普通话,即便不理亏,却也害怕得筛糠。

  临终又患了重病,医院对家人说接回家去吧,没几天了。两个月里,一家人守著常常疼得尖叫起来的姥姥,一筹莫展。我15岁,似乎已预感到姥姥再也站不起来了。趁她昏睡的时候,我就低声倾述我对她的感激。姥姥啊,你把我从小养大,可我什么也没报答你。这样的话,很像作文本上的话,当人面说不出口。所以,就趁著她昏睡,一个人小声说。我知道她听不见,但我就是想说,觉得说出来心里踏实。我要把我的心里话说给姥姥的心听。可是,昏睡著的姥姥却突然发起脾气,你在这儿嘟囔什么呢?我刚睡拝!我吓得哭起来。与其说是恐怖,其实是极大的伤心。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作为人最无可奈何的悲痛。

  虽然没有经历她那么多磨难,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幸福。现在的生活,随便拿出一样给姥姥享受一下,她都会觉得是莫大的福分。按一下电钮,1分钟就能把饭菜变热。隔著哪怕几千里,让她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坐在我车里,几分钟把她送到小脚走1小时才能到的中市场戏园子……或者,跟她坐在一起,让她听我跟她一起回忆那些看对牌的冬天的夜晚。这些事,无论哪一样,都会让她开心无比,都会让她很少笑的面孔舒展开来,都会让她感觉到做人是一件美好的事,做母亲做姥姥是女人最大的天伦之乐。可是,这些,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浮想。除去绵绵怀念,我,一无所能。

  想念姥姥。这份想念,会伴随终生。或许,将来我也会有一个人独自看对牌的时光。那时候,依然会觉得是跟姥姥一起在看。所以,该不会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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