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说日本总要说到武士道，说武士道就必然提及《叶隐闻书》。一般只叫它《叶隐》，计十一卷。卷一卷二题为教训，由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阵基笔录，类似明清的清言，通常被当作武士道第一经典的，主要是这两卷。卷三至卷九记述佐贺藩历代藩主及武士的言行，卷十记外藩武士言行，卷十一附录，这些卷大体为事例汇编。

　　何谓“叶隐”？有人说，意思是哪怕不为藩主所知，也要一心一意效力，好似隐在树叶间；也有人说不就是“绿荫杂谈”吗，莫衷一是。我却想，“叶隐”指的是佐贺藩，七世纪以前佐贺属于肥前国，据《肥前国风土记》：当地有一株樟树，枝繁叶茂，日影遮山，日本武尊巡游到这里，赞赏此国像大樟树一般荣盛。

　　佐贺是樟叶遮隐之地，德川家康封锅岛氏为佐贺藩主。山本常朝(一六五九－一七一九)是佐贺藩武士，也就是地方公务员。从九岁起服侍锅岛光茂。主子撒手人寰，本想跟了去，但当时已禁止殉死，代之以出家，时年四十二岁。出家后，姓不变，而名的叫法有变，改训读为音读，日本人这种变化是我们从汉字读不出来的。“无论山奥土下，生生世世守护主人之心乃锅岛武士之觉悟，吾等之真髓”，这就是《叶隐》的根本精神。

　　自七一二年《古事记》成书，至一八六七年大政奉还，日本历史约一千二百年，其间近七百年皇权旁落，由幕府执掌权柄。与山本常朝同时代的荻生徂徕(一六六六－一七二八)告诫武士：要知道，如今你们不再是过去的战士，变成了统治者。武士也叫“侍”，长年形成了一套习惯、规范及修养，不时有人出来说教，树立道德，使他们能够为各色人等作表率。武士道有两派，一派以山鹿素行(一六二一－八五)为代表，叫“士道”。新渡户稻造《武士道》一书所宣扬的基本是士道，如芥川龙之介所言：“融合释尊涅盘之教与孔子平天下之道，更加之以东方神秀之灵气，养热烈如猛炎、峻严如冰雪之大和魂，以至于今者，实我武士道如斯之谓也。”

　　再是《叶隐》之教，叫作“武士道”。在主从关系上，士道主张主君不纳谏，推行不了道，可以弃他而去，武士道则教说不管主君是怎么个德性，都必须一忠到底。对于死，士道与武士道的歧异尤其大。士道也说要把死放在心上，正因为人固有一死，所以要安分守己，为人伦之道而生。《叶隐》则鼓吹舍身，以死“奉公”，而且以死“忍恋”，以死“喧哗”。丰臣秀吉统一天下后发布“喧哗停止令”，禁止拔刀解决纷争，偃武兴文，而山本常朝这样对弟子窃窃私语，无疑是眷恋已过去的时代及秩序。他打算为藩主殉死，也足以表明其心态之守旧。在和平年代，死不像战争岁月那么常见，更显得神秘，恍如游戏，一介老武士隐居一隅，对忠的狂热是回忆的，对死的迷恋是幻想的。为主子效忠，主动赴死，这种思想有扰乱社会之虞，《叶隐》曾多年被封杀也不无可能。

　　其实，《叶隐》在佐贺的藩校也不曾被用作教科书。最初刊行是一九○六年，打赢了日俄战争，整个日本正处于好战的狂热之中。刊行者中村郁一把此书呈献乃木希典陆军大将，数年后乃木携妻为明治天皇殉死，或许是此书面世的第一个影响。大正年间印行《叶隐》，偏巧总理大臣大隈重信是佐贺人，为之作序。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的一九三七年，《叶隐》一下子风行起来，军国青少年奉为圣典，“武士道就是找死”一语足以支撑特攻队捐躯。战后，“叶隐武士道”被痛加批判，丢进故纸堆。一九六七年三岛由纪夫出版《叶隐入门》，说“它是提倡自由的书，它是提倡热情的书”，《叶隐》由此翻身，并跟著他走向世界。一九六九年收入日本名著丛书，《叶隐》一书这才成“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