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石
骷髅在人们的印象中,以前一直是恐怖阴森的象徵,人们见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如今在世界性的流行中,却是“超酷”的象徵,美少女明星们纷纷爱戴起骷髅头配件饰品,也惹得少年少女们疯狂跟进,骷髅饰物和带有骷髅图案的服装炙手可热,John Richmond、Lucien Pallat-Finet、Mastermind这些男装品牌十年如一日地以骷髅图案为自家标志性设计,银饰品牌Chrome Hearts更是坚定不移地推进骷髅图案,Chloe这样的女装品牌,也曾推出过骷髅项链。
据说现代骷髅图案的流行来源于摇滚,一支名叫“The Grateful Dead(感恩而死)”的美国摇滚乐队,从头至尾都以骷髅骸骨为乐队的视觉标识。而这支乐队的粉丝们把自己称为“Deadhead”,纷纷穿著带骷髅图案的T恤。
当然,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骷髅意象的流行都不是今天才有。在古代西方,memento morizai在西方曾是流行语。memento mori在拉丁语是“别忘记自己必定要死的事实”的意思,告诉人们要“今日有酒今日醉”,及时行乐,死的意象如骷髅等作为艺术作品的主题被广泛使用。后来在基督教中,骷髅的意象向人们提示天国和地狱的存在,使人们产生对地狱的恐惧,积极在善行中拯救自己的灵魂。汉斯.荷尔拜因描写骸骨和骷髅的舞蹈的著名版画《memento mori》就是表现这样的主题的代表作。
而在日本,早在古代就有“骷髅文学”。
日本室町时代的著名禅师一休(1394-1481)写过一本“假名法语”,也就是通俗易懂的宗教读本,叫《一休的骸骨》,那里有使人们想起人间各种各样生活场景的骸骨群像插图12张,中间有穿插著佛教偈颂的法语,让人们认识人世无常,红绡帐里卧鸳鸯和黄土垄上埋白骨只是一念之差,一纸之隔,色即是空。
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禅师良宽(1758-1831)有名为《题九相图》的汉诗302篇,写出了人死之后的九种“相”,一曰新死相,二曰肪胀相,三曰血涂相,四曰方乱相,五曰啖食相,六曰青瘀相,七曰白骨相,八曰骨散相,九曰古坟相。
昨夜梦吾死,
醒来作此姿。
猿枝鱼食水,
独蝶背花时。
后来日本学者饭田利行将良宽的此类诗收集起来,加以注解,题名为《良宽骷髅诗集译》出版(大法轮阁出版社,1976)。饭田利行在评论良宽的骷髅诗时指出:良宽的《题九相图》与蠕动在婆娑世界的凡夫所展示的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诗及诉诸于知识分子,引导他们从不净观走向解脱的诗偈相距甚远,它是优美地吟咏通过骷髅进行自我分析,从而迈向自觉的自我告白的文学。
虽然在中国的观念中对凋灭和死亡往往抱有一种悲哀的感觉,骷髅也一直是恐怖和阴森的象徵,但是也有和良宽的“骷髅文学”相同的奇思妙想。
《庄子.外篇.至乐》中有如下的段落: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在这里,庄子可怜骷髅,要使其死而复生,而髑髅对此深表忧虑,说这是让它抛弃皇帝般的幸福生活而到人间去重新受苦。
而《碧严录》中有如下的公案与颂:昔有僧问香严禅师:“如何是道?”严云:“枯木里龙吟。”僧进问云:“如何是道中人?”严云:“髑髅里眼睛。”僧不悟,举问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龙吟?”霜云:“犹带喜在。”僧云:“如何是髑髅里眼睛?”霜云:“犹带识在。”僧仍不悟,又举问曹山:“如何是枯木里龙吟?”山云:“血脉不断。”僧云:“如何是髑髅里眼睛?”山云:“干不尽。”僧云:“什么人得闻?”山云:“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僧云:“未审龙吟是何章句?”山云:“不知是何章句,闻者皆丧。”复又颂云:“枯木龙吟真见道,髑髅无识眼初明;喜识尽时消息尽,当人哪辨浊中清?”
“枯木龙吟真见道,髑髅无识眼初明”可谓这段公案与颂的点睛之笔,它告诉人们:在最深的寂灭中,有生动的鲜活;千年枯木中,有惊涛拍天般龙吟,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死是生的蕴藏,生即是死的继起,那穿透世界与时间的目光,来自骷髅中最明亮的眼睛。
现代流行对髑髅意象的全面肯定的关照,是否来自这种东洋思想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