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凯
温家宝总理访日,在日本国会演讲,先谈阿倍仲麻吕使唐,后讲鉴真和尚东渡——这些都是中日交流史上非常令人向往的人物,也是让后人备感得意的话题。
公元七世纪下半叶,日本遣唐使大批留学中国,形成风潮,但像鉴真这样的中华本土人物愿意舍身东渡,却是为数极少的异例。鉴真东渡,六次而成,他的历史遗绩不仅在渡日后大肆传播中华文化于东瀛,更在渡日过程中表现出百折不挠的伟大精神。这种精神,被后世引申解读为面对中日交流的满腔热忱,在当时可能源于信仰的力量,是鉴真为赴日传扬佛教而建立的个人信念。
鉴真东渡,受到日本遣唐高僧邀请成为个人契机;而日本大规模派遣唐使和留学生赴中国学习,则以白村江之战的溃败为历史背景。日本是世界公认的敬畏强者、善于学习的民族。这种民族特性古今一以贯之,远如中世学唐,近如当代崇美,莫不如此。公元六六三年发生于朝鲜的白村江之战,是中日之间的第一场战争,结果唐军以少胜多,击溃日本举国三万大军而告终。
七世纪中期,朝鲜半岛有百济、高丽、新罗三雄鼎立。唐高宗永徽六年,百济与高丽联兵侵犯新罗,新罗王遣使唐朝乞援。唐高宗派猛将苏定方率军增援,悉平百济。苏班师后,由部将领兵不足万人留守。百济一直与日本走得较近,百济王子丰璋在日本为人质,请求日本出兵相助。
当时的日本,由皇太子中大兄摄政,母后为齐明天皇。中大兄在近臣藤原镰足辅佐下,奏请齐明天皇御驾亲征,起用日本第一勇将阿倍比罗夫,举国大动员,耗时两三年,发兵三万二千人渡过对马海峡,登陆朝鲜半岛。其时,唐高宗派孙仁师率七千人驰援,汇合刘仁愿、刘仁轨等唐朝驻军,合计约两万人。中日两军展开首次决战,中国史称白江口之战,日本则称为白村江之战。
据《通鉴纪事本末》记载:“龙朔三年九月戊午,熊津道竹军总管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等,破百济馀众及倭兵于白江,拔其周留城……四战皆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炎灼天,海水皆赤。”《日本书纪》记述当年战况:“日本水师舍身突入唐阵,唐军从容左右迎击,纵火焚日船……须臾,官军败溃,赴水溺死者甚众,舻舟不得回旋。”日本准备了三年之久的倾国大军完了,恰似日本军队在二战末期的玉石俱焚。唯一的区别是,当年唐兵没有乘胜追击,把进击日本纳入视野,而美军则全线登陆本土,占领日本。
白村江战败后,中大兄与心腹藤原镰足自感日本落后,不足为唐朝对手,遂起心发愿,有组织地派出大批遣唐使和留学生赴中国学习,掀起了持续二百馀年的遣唐使热潮。一开始,日本使者渡过对马海峡,由驻扎在朝鲜的唐朝军队接应后从陆路护送至长安;但唐军撤退后,新罗统一朝鲜,不再为日本提供此等便利了。此后,日本的遣唐使船队只有横渡大海,才能在苏州、扬州等港口登陆。海路使唐,被视为畏途,是一场生死难卜的冒险之旅,反之亦然,这就是鉴真六次东渡的背景。
鉴真是扬州人,俗姓淳于,看来并非汉人,或是五胡之后。鉴真十四岁出家,二十一岁受戒取得僧籍,专修戒律。他精通三学三乘,亲自抄写过佛经三千三百馀卷,还设计建造了众多的寺院、佛像,并举办讲佛大会,救助贫病大众,年四十已名满天下,被尊为高僧宗首。日本听说中土有这样一位高僧,特别派遣兴福寺两位和尚荣睿、普照赴唐邀请。两位僧人在七三三年赴中,先在中国学习苦修十年之久,觉得可以对上话了,才去见鉴真,相邀赴日弘法。鉴真时年五十五岁,他说:曾听说南岳的思禅师转世投到倭国为王子,兴隆佛法普渡众生;最近又得贵国长屋王送来袈裟千顶,题有诗曰:山川虽异城,风月仍同天,以此寄佛子,来共结善缘。老僧愿意去结这份善缘。由此可见,鉴真东渡,认同了山川异城、风月同天的情怀,实为传佛道、结善缘而去。此外,当年的扬州是唐朝最重要港口,四域来使,五方杂处,得风气之先,出海远航更让人憧憬无限,这也是促使鉴真发愿东渡的环境因素。
在古代,中国人讲一诺千金,日本人讲有言实行。既然答应渡日,就一定要到达目的地,这可能是鉴真不畏艰险、六次东渡的信念基础。但基于当时的设备条件和制度环境,鉴真在唐代要聚众东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此,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航海苦难开始了。
首航,鉴真想与朝鲜僧人共同组团结伴而行。当时,租一条船肯出海冒险不容易,而船大人少又不能起航。据说等到出发前,朝鲜僧人放刁勒索,官厅又出面干涉,鉴真只得作罢。
有鉴于外国人不好合作,鉴真在第二次买了军船,联合各行各业能工巧匠和佛教信徒一百八十五人,还带上一批名望渐起的佛门高徒一同起航。不料刚出长江口即遇大风,船未出海已覆舟。鉴真本人几乎淹死,大批经典、佛像、药材、食品等俱失。
鉴真第三次出海,行至舟山海域因触礁而告失败,黯然而归。
此后,鉴真又策划由陆路南下福州,再乘船北上。但当时唐朝对出入境已有限制,鉴真在前往温州途中,被一纸莫须有之罪告上衙门,官厅禁止他行动,同行的日本和尚荣睿还因此入狱,鉴真四渡失败。
四年后的唐玄宗天宝七年,鉴真六十一岁。鉴真一行实行偷渡,出海之后望见海市蜃楼。船主搞错方向,又遇到台风,十四天后被吹到海南岛最南端。鉴真一行困苦不堪,得意第子祥彦和日本僧人荣睿都病死了,鉴真本人回到扬州,也在两年后双目失明。五次东渡失败,同行的日本僧人普照泄气,落户到阿育王寺去修行了。
天宝十二年,杨国忠当道,法令松弛。九死一生的鉴真搭上了日本遣唐大使藤原清河的归国副船,第六次出航赴日。船队在大海上遇到狂风,藤原清河的船一直被吹到越南,而鉴真搭乘的副船却侥幸吹到日本。鉴真以百折不挠的精神六次东渡,始得成功。此次同行有二十四人,携带了各种经典、三千粒舍利子、精美佛像,还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真迹,于今都成日本国宝。
鉴真的渊博学识,尤其是坚韧毅力,极大地冲击了日本朝野。当时的日本,是佛教黄金时期,也是女性天皇时代。日本的圣武上皇、光明皇后、孝谦天皇高度礼遇来自中土的鉴真上人,尊他为传灯大法师,并在东大寺大佛殿筑坛受戒,满朝文武五百馀人也相继受戒,对鉴真顶礼膜拜,蔚为轰动。鉴真自六十六岁起居日十年,他熟诵经疏,纠正了日本佛教经典中的错字;他深通医道,把药方汇集成书,成为《鉴上人秘方》;他指导日本修建寺院,导入唐朝先进的营造技术,建成唐招提寺,后以七十七岁高寿在寺中圆寂。
日本之有汉文化,实由鉴真奠基。鉴真一出手,就把日本的汉文化带到很高的起点,使日本文化有一个质的跃升。鉴真的伟绩受到中日两国人民景仰,成为中日关系的永恒纽带。不过,在鉴真矢志不渝追求实现传道布教的个人信仰时,他未必已有超越国界放眼千年的深谋和远见。
井上靖在著名历史小说《天平之甍》中,描写了鉴真东渡的艰辛和苦难,记录了个人的信念和坚持可能发挥的历史作用,对中日两国关系产生的深远影响。鉴真东渡,以传布佛教为主,或许他并没有促进两个国家友好的明确意念和崇高精神,因为原本没有“敌对”之意,所以也无所谓“友好”之说。在鉴真的年代,他看倭国人与本朝人是一样的,都是身边的普通人,是有求知欲的人,是有信仰的人。鉴真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有益于他人,完成了自己。至于影响和后果,都付与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