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花店摆出了酸浆，枝叶间挂满灯笼似的果实，虽然7月还“流火”，看着却有了秋意。
   酸浆是茄科的草本植物，花谢了后，花萼长成口袋状，里面结一个球形浆果，我们东北是叫它“姑娘儿”(娘，读上声)。北宋末年徽宗搜罗奇花异石、方腊起义在即的时候，寇宗?]撰写了一部《本草衍义》，收药物近500种，其中这样描述酸浆：“苗如天茄子，开小白花，结青壳，熟则深红。壳中子大如樱，亦红色，樱中复有细子如落苏之子。食之有青草气。”读来比《辞海》条目有趣得多，令我油然想起少年时代。文化大革命以前上中学时，女生喜欢拿樱桃一般圆圆的姑娘儿做玩具：轻轻揉软，用尖细的东西在蒂痕那里挑开一个孔，把浆状的瓤儿一点点挤出来，只剩下皮，放在嘴里，小孔吸进空气鼓胀，再用唇齿挤压，唧唧作响，就这么一吸一挤地咬姑娘儿皮玩。
   那时常见的姑娘儿却是黄色，比红色的小，红色的才叫“红姑娘儿”，又叫“洋姑娘儿”；黄姑娘儿像小家碧玉，洋姑娘儿是洋妞，人高马大。许是这洋字作怪，我一直以为它来自西伯利亚，况且以前总是在苏联小说里读到酸浆果啦洋葱头啦。《辞海》说酸浆分布几遍中国各地，但问过关里人，都说不认识。前些日子游庐山，清晨见一土老蹲在旅馆门口卖货，以为是土特产，上前一看，却是黄姑娘儿，被叫作“金珠果”，说它产于长白山原始森林中，含多种氨基酸，营养丰富，好象当地不出产。黄姑娘儿酸甜，红姑娘儿有点苦，也许那股子青草气就是天然绿色食品的味道吧。好吃的是黄姑娘儿，而盆栽欣赏的多是洋姑娘儿。
   不过，连枝带叶的整株酸浆我是来日本以后才初次见面。酸浆是日本人偏爱的花草之一。东京的旅游景点浅草寺每年7月9日和10日有酸浆集市，摆出好几百摊床，绿的或红的姑娘儿送秋波，打媚眼，煞是好看。过去说7月10日这天来浅草寺进香，抵得上拜庙四万六千日，现今观音菩萨却像是藉酸浆的光。《辞海》说“果入药”，清肺化痰，利咽止痛，但日本不只用其果，尤其在江户时代，根和茎叶都是常用药，据说有收缩子宫之效，民间甚至用酸浆根插进阴户来堕胎。看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的图画，卖姑娘儿跟北京卖冰糖葫芦一样，把十个姑娘儿穿成一串，插在稻草把子(也许是细竹捆成的)上，扛着走街叫卖。
   周作人早年译过一首和歌：出了后门的纸障，在黑暗的路上渐渐消灭的覆盆子的声音。这里的覆盆子，周作人说“实系酸浆”，那为啥译作覆盆子呢?莫名其妙，虽然它们一样开白花。日本有一本古书叫《荣花物语》，成书早于《本草衍义》，用编年体讲述平安后期200年间宫廷贵族的故事，是文学史上历史物语这一类型的滥觞，这书里就写了咬姑娘皮儿。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由关东军牵头，陷于昭和经济危机的日本把穷山村的次郎三郎们往中国东北入殖，称作开拓团，实际上就是武装集团。先后移民近30万人，强占了中国农民的大片耕地。可能是他们把咬姑娘儿皮的游戏带进了东北；因为是东洋人的玩艺儿，所以我们的乡党前辈名之为洋姑娘儿，以示国耻也说不定。日本政府打算用20年时间移民100万户，但1945年苏联出兵东北，美梦如樱花雕落，移民乱哄哄奔逃，??下了很多孤儿。咬姑娘儿皮是祖母辈的游戏，而今女孩子已经不玩了，酸浆也只被当花看，但孤儿问题呢，好象日本始终也解决不好。酸浆又叫鬼灯，但不知是鬼挂上去的，还是给鬼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