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著
我的祖母王兰英,1920年生于豫北一个名叫焦作的小城。我曾祖父在一个大煤窑当账房先生,家里的日子很过得去。一个偶然的机会,曾祖父认识了祖母的父亲,便许下了媒约。祖母十六岁那年,嫁到了焦作城南十里之外的杨庄,杨庄便成为我最详细的籍贯地址,也成为祖母最终的葬身之地。2002年11月,她病逝于此。我们一共四个兄弟姊妹,我是老末。因为命硬,又是个女的,这让重男轻女的祖母一直不喜欢我。祖母一生生育多次,但孩子大都夭折,最后只成活了我父亲一人。记得小时候她偶然会聊起祖父,从她的话语中我渐渐得知,祖父参加八路军后,已经升到了不低的级别。但在祖母前往部队探亲过一次后不久,祖父就阵亡了。因为是光荣烈属,建国后祖母当上了村里第一任妇女主任。但她很快就谢绝了,而是要求去人民公社大食堂做炊事员。祖母后来对我说:“那还不是为了让你爸爸能多吃二两。”祖母一切精打细算,把家里的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惹得街坊们总是感叹:“你奶奶是个仔细人哪。”这里所说的仔细,在我们方言中的含义就是“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某人过于吝啬的苛责。
祖母一直不喜欢我,我便不断地用各种方式蔑视她的存在和强调自己的存在,从而巩固自己得之不易的家庭地位。初中毕业之后,我考上了焦作市中等师范学校。按我的本意,是想报考高中然后上大学的。但祖母不同意,她的理由是师范只需要读三年就能参加工作,而且生活费和学费全由国家补助。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坚持上高中。但命运让我却很快接受了祖母的建议,因为我的父亲死了,我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养活自己。父亲是患胃癌去世的,从他住院到去世,没有一个人告诉奶奶真相。祖母也保持著沉默,从来不提去医院看看。我们从医院回来,她也只字不问。父亲的遗体回家,在我们的哭声中,她始终躲著,不敢出来。等到入殓的时候,她才猛然掀开了西里间的门帘,叫了一声:“我的小胜啊□□”然后昏厥在地。如果用一个字形容奶奶对父亲这个独子的感觉,那就是怕。他在她身边时,她怕自己养不好他。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怕整个世界亏待他……
我毕业后回到家乡小镇教书。这时大哥已经在县里一个重要局委担任副职,姐姐远嫁,二哥在郑州读财经大学,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妈妈和祖母三个女人常住。母亲已经退休,信了基督教,整天在信徒和教堂之间忙碌。我则早出晚归,其实家里白天只有祖母一人。我看著她每天都在变老,但对我的刁难和苛刻却一刻也没有停过。由于我的工作状态一直不好,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农村去教书。我正在为此事烦恼,却无意中得知,当时母亲让当官的大哥跑跑关系,把我分配到县上,是祖母阻拦了此事,非得要将我留在身边。我声音如铁地向她宣布:“我也是个白眼狼,我要去南方打工了,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我一去三年没有回家,三年的江湖经历让我悟出,祖母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有她在我对面照著,我才心明眼亮。她一直是我的鞭子,有她在背上抽著,才让我不敢昏昏欲睡。祖母对我的苛责其实是在对待自己,人对自己当然是最不讲客气的了。三年后母亲去世了,我回来参加完葬礼后,便应聘做了某杂志驻河南记者站的记者,然后就隔三岔五地回杨庄看望祖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因为已有三个月身孕,而河南记者站又面临撤并,我便乾脆辞去工作,回到老家陪伴祖母。那是一段静谧的时光,两个女人坐在院子的枣树下,一边做著女红,一边说著或近或远的往事。当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她怕我生产出什么意外,为了催我回去,只得同意到县城去跟哥哥同住。大哥和二哥为了公平,每家轮流照顾祖母一月。在我抽空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说:“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
这年春天,大哥和二哥同时犯事了:大哥渎职,二哥挪用公款炒股,一个被判了四年,另一个被判了三年。这样一来,祖母终于用不著轮著住了。我们将她送回了杨庄,统一口径对她说:“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她听了也不问,就如同父亲得病去世时一模一样。不久,祖母的脑瘤复发了,医生说已经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是我和大姐陪在她身旁。那段时间里,她断断续续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她们嫁了”。开始时我不明白她说的是谁,后来才知道她是以为大哥和二哥都死了,让两个嫂子重新嫁人。当我说他们只是犯了点错误,很快就会回来时,祖母终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霁虹)
载于《收获》2008年第3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