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北京)
最近,围绕奥运火炬接力及其在某些西方国家所遭遇的阻挠,国内舆论一分为二、知识分子重新站队的光景,让我们重温了2003年围绕伊战,知识界截然分为“反战派”与“挺战派”的思想大分化。而且,艺术家不惜亲自披挂上阵,登场表演的状况,令人蓦然回想起艺术为谁服务的老问题。90年代以降,改革开放的深化,很大程度上是以意识形态的淡化为标识的(所谓“不争论”),艺术为谁服务的大是大非,几乎已被艺术家忘到爪哇国去了,只恪守著拿艺术换银子的“底线共识”。
但这回事大了,中国艺术家宣布退出海外画展,以自己的行动对西方“敌对势力”说不。虽然画展本身并不等于银子,但至少意味著某种商机,而在国际艺术拍卖市场上最被看好的大腕、被称为中国前卫“F4”中3位艺术家的退出,著实让巴黎马约尔美术馆抓了瞎。对中国艺术家的“爱国行径”,喝彩、支持者有之,质疑、拍砖者亦有之。
先说后者。激烈者,指其为“愚昧又荒唐的义和团似的民族主义爱国秀”;理性者,质疑那种“没有政治风险系数和举国多数同意的爱国主义表态”的价值;而同为艺术家的黄永玉则认为,“艺术家应该和一般公众保持距离。”
那些支持艺术家的退出表态者,可以想像,基本上与抵制家乐福的人群是重合的,即有一定“愤青”情结的人。这派的集体立场,其实可以此次退展事件之“带头大哥”、著名前卫艺术家王广义的态度为代表:“我承认我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一个民族主义者!国家荣誉对我很重要”;“我希望我们国家强大,对世界具有足够的威慑力,然后再去对之朗诵浪漫诗篇,再去温良恭俭让,美国不就是这样的吗?看看美国人怎么对印第安人的。”
作为前卫艺术的拥趸,笔者一向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揣测我们的艺术家。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王的表态无可厚非,他甚至有十足的权利去家乐福门前高呼口号,呼吁“抵制法货”。但是,一个艺术家,张口“国家主义者”,闭口“民族主义者”,总令人感到有些嗝应、刺激。德国杰出的女导演莱妮.李芬施塔尔、奥地利指挥大师赫伯特.冯.卡拉扬,在战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在努力淡化自己身上的“国家主义”色彩;即使睿智如海德格尔,也有意无意地对那段作为“国家主义者”而协力纳粹的不光彩历史闪烁其辞。因为他们知道,在战后欧洲民主主义的制度框架下,“国家主义”是与社会的主流价值格格不入的。尤其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昭然于世的肯定不是其国族身份,恰恰相反,应当以艺术超越国族,乃至国境的存在。这也是我们回过头来看战后欧洲的前卫主义艺术运动,无论英、法、德、意,都有相当的同构性、同质性的缘故。
同时,作为以艺术为志业的前卫艺术家,当始终对艺术的前卫性保持高度的敏感。所谓前卫,顾名思义,无非是领跑者,是艺术的先锋。艺术家,通过自己的创作活动,对当下社会,特别是人的存在状况提出问题,永远是前卫艺术的第一要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不可不前卫,不前卫,毋宁死。我想,黄永玉话语中的“艺术家应该和一般公众保持距离”,也正是这个意思。
对于包括奥运、世博在内的国家盛宴,作为公民,感到由衷的自豪、高兴,乃至亢奋,自然不在话下。但作为前卫艺术家,则不可忘记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责任,那就是要以艺术的名义,对它提出问题。上个月,北京艺术家张念在今日美术馆举办了题为《等待》的个展。招贴海报是一个装置作品的巨幅摄影(《鸟巢下的蛋》):尚处于施工状态的奥运“鸟巢”的前方,是积雪的广场。广场正中,一个橙黄鲜艳的蛋黄摊在雪地上,皑皑白雪看上去像荷包蛋的蛋青;同样的装置,也出现在刚落成的“巨蛋”——国家大剧院的广场上。蛋,不但依然是偏执的艺术家念兹在兹的主题,而且是戏剧性地诠释国家建构的宏大叙事的符号:鸟巢下的巨蛋,经过19年漫长的“等待”,彷佛第一次呈现破壳而出、成功孵化的生态信号;与此同时,圆润而脆弱的蛋的意象,彷佛又对巨大的威权构成了某种消解——从这里,我隐约感觉到前卫艺术家对当下的质问。
艺术家爱国,本无可厚非,但在目前“中国崛起”的语境下,似应慎言“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尤其应保持艺术与“爱国”的边界。照英国政治学者米纳格(Kenneth Minogue)的说法,真正的民族主义,是致力于实现祖国尚未达到的理想目标(idealofone’scountrythatisnottoberealized)。从这个意义出发,无论本土的前卫艺术,还是前卫艺术家,都还不到拿“国家主义”、“民族主义”说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