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 林
我曾读过包括《土街》、《媾疫》在内的亦夫所有长篇小说,也在《上升》、《旷世的忧伤——文卷》等书中读到过他的散文。在我的感觉中,写小说的亦夫和写散文的亦夫简直判若两人:无论是《土街》、《媾疫》中的荒僻乡村,还是《玄鸟》、《城市尖叫》中的现代都市,人类生活都呈现出无处不在的沉重和苦难。行走在亦夫小说世界中的人物,形象扭曲,性格乖戾,举止失态,行为荒诞,犹如来自异界的一群鬼魅。而小说里的每一个场景,往往也被午夜月光般神秘的气氛所笼罩,营造出恍如梦境的感觉。孤独、隔膜、遗弃、死亡……,生命中诸多黑色的体验,都是亦夫小说中常见的描述对象。亦夫的小说语言有著不事喧哗的冷静和理性,它们只是把一幅幅让人震撼的具有典型荒诞意味的画卷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你自己去感觉、联想和回味,而完全看不到作者本人的表达意图。这也是作为先锋派作家亦夫作品能在书市畅销的原因:既可让“不会看的”有“热闹”可看,又能让“会看的”有“门道”可品。亦夫小说一直存有争议,甚至有些作品被查禁。从这个意义上讲,写小说的亦夫是一个意识超前甚至离经叛道的人,是行走在主流边缘的一个另类。而读亦夫的散文,却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觉。无论是倾诉亲情、追忆故乡,还是摹写山川、描绘四季,他的文字间都流泻著一缕亲切的俗世情感,安详、淡泊、平和、温暖,像一个相交多年的老朋友甚至亲人不经意间的几声絮叨。
亦夫的小说和散文,无论风格还是题材,都可谓一轻一重、一白一黑甚至一阴一阳,这种相互排斥的感觉曾让我深感困惑。但最近读过他在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迷失》之后,我竟对亦夫作品的印象渐渐获得了统一。《迷失》一反过去长篇小说的凝重文风,不再用梦境般的场景来营造神秘和令人窒息的氛围,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无论是熙攘都市还是孤山野寺,都照耀在真实的阳光之下。小说中的诸多人物虽然仍带有变形和荒诞的意味,但却都摆脱了过去明显的“鬼气妖氛”,成了我们周围现实世界里的一员。《迷失》以诙谐幽默的文笔,通过作家文仆、画家野老、女大学生范倩倩、外交官兰德福等人的经历,勾画了眼下文化人的尴尬处境和名利场上诸多荒唐之事。作家看似不动声色的讲述,却起到了强烈的幽默效果,时不时让读者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我之所以说自己通过这部书的阅读,使过去对亦夫两种对立的印象获得了统一,就是因为这部貌似轻松和随意的小说,让我在轻松地笑过之后,却再次咀嚼到了亦夫小说中过去一贯的苦涩和沉重。经典缺失时代人们信仰不再所呈现出来的看似滑稽可笑的种种行为,背后却隐藏著迷失、悲哀和绝望,隐藏著人们无奈面对精神家园日益荒芜的悲剧结局……这一次,亦夫用其散文中惯见的平和和随意,让读者用另一种方式感受了他审视世界和人生的独特眼光,让读者于看似轻松的超脱感中再一次承受了生命中无处不在的沉重和晦涩。
穿梭于亦夫的小说世界,我每每有这样强烈的感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尽管以古怪的语言、姿态和行为而存在,但一个个却活得如此自我、如此真实,完全不屑于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的规范和准则,这让我根本无法用固有的逻辑对他们的命运做出判断。作家陈忠实在“《城市尖叫》阅读笔记”一文中曾经写道:“每一个人物,对作为读者的我都是一个谜。这个谜是猜不透的,因为亦夫笔下的这些人物总是离轨,离开通常生活经验判断之轨。”可谓说出了与我完全相同的阅读感受。就新作《迷失》而言,无论是为名利和“不朽”而苦苦挣扎的文仆,还是找不到生活的真谛而茫然若失的野老,无论是范倩倩的出国迷梦,还是兰德福的东方情结,都于扑朔迷离中走向了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结局。亦夫这种鬼使神差的行笔风格,不仅越来越强烈地刺激了读者“一见分晓”的阅读愿望,而且他所营造的这种“失态”和“出轨”的生活场景,就如同毕加索等反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一样,在带给我们强烈感觉冲击的同时,用非传统的方式展示了世间万象和生命存在的本质,具有启迪智慧、诱人反思的哲学深度。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土街》开始,亦夫就向读者展示了自己高超的小说结构技巧。长篇小说结构技巧,是对一个小说家腕力的真正考验。而亦夫这种令许多同行惊叹的天赋似乎与生俱来,轻重缓急、疏密张弛,在他笔下运用得娴熟自如,使每一部作品呈现出中国山水长卷般细腻而又宏大的气势。新作《迷失》同样向读者展示了小说结构艺术的巨大魅力。书中数条线索交替推进,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人物命运跌宕起伏,宏伟场景和微小细节交叉呈现……这构成了令人充满好奇和悬念的小说迷宫,用一种无形的张力催促著读者的脚步。如此看来,一直认为自己从事严肃纯文学创作的亦夫,当年却以畅销书作家的身份进入读者视野,也就成了一件不难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