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昭文
　　60年代末，一股强劲的政治风暴将我们一家从城市刮回了故乡。由于很多年不在故乡生活了，觉得人地两生，日子单调无味，过了几年后，便从亲戚家抱回一条黑色的小狗娃。
　　这只小狗娃浑身毛绒绒的，嘴短短的，目光很温柔。因为它是一只母狗，我们便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黑妞。
　　黑妞很快长大了。
　　我们家成份高，在当时是属于“只许老实，别的什么也不许”一族。感谢祖上积德，故乡的乡里乡亲对我们很友好。但我们依然很老实，规规矩矩地做事。长大后的黑妞很懂事，也主动跟著我们老老实实的，从来没有大声吠叫过，即使在夜里，我们家来了生人，它也不大声叫唤，只是围著生人转上几圈，警惕地把生人送到我们眼前，然后就乖乖地回到大门口继续守卫去了。
　　我们当时吃的主食是黑红薯面馍和黑红薯面条，还常常吃不饱。黑妞就更惨了，几乎顿顿吃的是我们的涮锅水。它从来没有嫌弃过，吃过后，总要望上我们两眼，好像在说：“我吃得很好，谢谢你们了。”
　　黑妞很勤快。我们下地干农活时，它用嘴叨上我们挖野菜用的空篮子，默默地跟著我们下地。要是遇上突然变天，它会飞快地跑回家，给我们把伞叨来。
　　我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常把黑妞揽在怀里，无奈地、泪汪汪地看著黑妞说：“黑妞，你为何这样懂事？这样老实？老实得让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黑妞没有回答，却抬起脑袋，伸出长舌，轻轻地将我脸上的泪珠舔得乾乾净净。之后，它用那黑而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彷佛在说：“不要在乎我，其实咱们不是都一样吗？”
　　懂事的狗金不换，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有一天我带著黑妞去宿鸭湖畔割草，刚割了一会儿，肚子突然痛得厉害，以至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黑妞见状，惊谎地绕著我转了几圈后，一溜烟地往村里奔去，不一会儿，竟将村里的赤脚医生领来了……事后，我带著黑妞到乡里，给它买了一个肉包子，送到它嘴边。没想到它只是嗅了嗅，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去，向村里走去。
　　1979年，我们家根据政策要返回城市里生活了。回城市要坐火车，火车上不让带狗，再者城市里也不让养狗。我只好于动身前一天，将黑妞送至亲戚家，和黑妞分手时，我的泪水滚滚而落。我告诉黑妞：“黑妞，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一定！”为防黑妞追我，我用绳子把黑妞拴在亲戚家的树上。
　　 我辞别亲戚，离开亲戚所住的村庄，走了好远好远之后，突然听到几声狗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黑妞急急地追来了，脖子上还挂著半截挣断了的绳子。它追上我之后，咬著我的裤腿不放，嘴里“呜呜”叫著，彷佛在哭泣。我也忍不住了，搂著黑妞大哭起来。我边哭边说：“好黑妞，我对不起你，实在是对不起你。跟著我，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现在该过好日子了，却把你给甩了！”
　　几年后的变化真大，我由一个回乡知青变成了一家报社的记者。有一次，我接受了一个去外地采访的任务，采访地点离我们家乡很近。采访完之后，强烈的思乡情愫使我踏上了回乡之路。
　　已经看见我们村的树梢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咦，村口怎么有一堆黑色的东西？我的心脏顿时跳得快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我大喊一声“黑妞！”泪水瞬时间将我的双眼糊住了。
　　待我擦去了泪水后，黑妞已奔至我跟前，我几乎认不得它了，它哪还是一条狗，分明是一堆乾柴！我弯下腰，把它抱到怀里，它轻飘飘的，又如同一团棉絮！
　　我吻著黑妞的面颊，回到村里。村民们见到我，都非常高兴。他们争著告诉我，黑妞真是一条重情义的好狗。在我们返城后的第二天，它就由我的亲戚家逃回村里。见我们不在家，它就在村口等我们，一直等了这么多年。村民们被感动了，争著给它食物，它不吃，只吃地里剩下的庄稼。
　　这天夜里，我住在我们家原来住过的屋子里。黑妞似乎忘了它的职责，不再卧在大门口，而是卧在我的床前，瞪著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著我，好像怕我会突然逃掉似的。我把包里带的好吃的东西掏出来，让它吃。它仅闻了闻，一点儿也没吃。
　　是夜，我和黑妞说了一夜的话。说的话只有一个主题，明天我仍然要将你留在故乡，请你无论如何原谅我。黑妞好像听懂了我的话，第二天我临走时让它在院子里待著，它真的一动也不动地卧在原地，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双眼闪著泪光。
　　我强迫自己不再回头看黑妞，哽咽著告别了老邻居们向村外走去。当路过村中的一个大门口时，大门里竟冷不防地跳出一只大狼狗来，狂吠著向我扑来。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我背后也突然响起了狗叫声，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黑妞！只见它以闪电般的速度和从没有见过的疯狂扑向大狼狗，并且准确地咬住了大狼狗的腿。而大狼狗竟一口咬住了它细的不能再细的脖子……
　　大狼狗的主人赶到我跟前后，大狼狗的腿和黑妞的脖子都断了。我悲伤地抱起黑妞，黑妞的眼睛只微微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就断了气。
　　“黑妞呵，我的黑妞！”我抱起黑妞，泣不成声。
　　几个老邻居们走过来，要帮我把黑妞埋掉。
　　我脱下我的外衣，将黑妞包好。
　　一个邻居惊奇地问：“小文，你要做什么？”
　　我擦掉眼泪，坚定地说：“无论路上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也要把黑妞带回去，埋到我现在的家附近。我再不能让黑妞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