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阜)晓 惠
同事香子的父亲去世了,葬礼在邻市举行,所以我们纠集了比较亲密的几位客户,一起前去吊丧。
香子独身,今后也是,因为年轻时爱了不该爱的男人。她很忌讳说到过去,到了这把年纪,不知是怕人责备自己的糊涂,还是痛心最终负了自己的男人,曾经爱到没有了自己,到头来只是黄昏的孤独。
她的出身很好,父亲是富商,当年嫁过一次,也是门当户对的显赫人家。有很多日常细节,都看得出她出身的高贵。比如对于茶器的讲究,花道的了解,待人接物的谈吐,都是有著隐隐的威严的。对于那些名牌、老铺,更是如数家珍。
有时到了冬天的夜里,她会在很随便的日常衣服外面,套上华丽的毛皮大衣,说:这种东西,很久不打理,毛都掉了。一如惋惜她耗在那个男人身上的爱情,到了最后,只是弹指挥去的一根毛,被轻轻地吹落于地。虽然当年曾经时髦,现在已经只是过时与不合身。
也许在钱财上面大进大出过,儿时又没有受过穷苦,才会投身这样一种毫无结果的爱,也不图任何东西,到头来的确什么都没有了,连青春都被挥霍在风光里,只剩几只聊以慰藉的肥猫做伴。
我们都看著她,自戒不可以以为青春是永远的。要在容颜尚且姣好的时候,把自己沽出去。即使对爱情绝望,也要在职业上立足。女人不外乎这两种活法。
摇摆不定,最终就是一无所有。
去到邻市,车程一个小时有馀。和客户坐一辆大车,有比我更会开车的人在,也就乐得坐在后面了。
日本人对于生死,实在是很看得开的,不必强装悲痛,只要在葬仪社不大声喧哗就可以了。
一路闲聊过去。坐在身边的几个,都是年长的社长,听他们说一些旧时的做法,就很好玩。有一位绰号叫“风水先生”,他很严肃地说著祖坟的重要性。日本是岛国,土地珍贵,所以一家人世世代代都葬在一个大坟里。无论是不和的婆媳,还是反目的夫妻,只要还姓一个姓,死了,就是拿雪白纱布包著骨灰,放到石碑下面。
风水先生说,造房子、买地、开店的时候,怎么看这里有没有鬼魂?先看有没有长著芒草。芒草貌似芦苇,只不过是生在旱地的。土葬之后,人与棺材日久化作泥土,变成松软肥沃的黑土,最是适合芒草生长。
说到土葬,古代的坟地管理员实在是很了不起,一个个挖下去,四四方方,从不会挖出界,挖到一根骨头什么的,也不会浪费任何一寸地,他们的记忆,好比阎王界的户籍管理员,把人排得齐齐整整。
但是这种职业,据说也是短命的。因为地下有很多人有怨言,不满意安排。
遇到雨天,好不容易挖好的坟,汪了一池子水,也就把棺材四平八稳地硬压下去。听到这里,我惊叫起来:棺材里的人会淹死的!
他说:多死一次么,不要紧。
说著说著,就到了香子家的葬仪社。
她家也是佛教,属于全宗教。日本丧事大都是佛教做法。
这样或许可以看得开些,有形的都是烦恼,那么既然故人化作灰烬,也就皆大欢喜地成佛了。也不主张大哭大悲恸。尘世的人,太留恋死者,会令他不忍离去,在“中阴”徘徊,成不了佛。超脱死者,最好还是让和尚来念经,告诉他,你可以去了,走这边,到前面红绿灯往左拐,看一下路牌,再往前,就是天堂,那是你今后长住的地方。对凡间太多的流连,只会吓著家人。因为你已失去肉躯,是鬼了。
全宗教的念经,是有名的冗长、热闹和排场。如果祖上是全宗,那么小辈们代代都需要破财了。和尚来了一大班,总需要打点。通夜的经和出殡的经,两天加起来没个一百万不行。
正是花粉过敏的季节,吃了药,和尚的经实在是念得我昏昏欲睡。熟悉的和尚曾对我说:听经文睡觉,并不是不敬,因为佛经本身是让人周身舒坦的东西,天籁之音,睡就睡吧,你是个有感性和天分的好孩子。
所以也就不忌了,低著头呼啦就是一大觉。几次梦回,朦胧地看到有六个和尚,摆著梅花阵,各持一样乐器,鼓、锣、大木鱼,乒乒乓乓地伴奏,到了紧要的地方,“锵”地一声,显得法力无边。
途中好一阵寂静,在想要不要睁开眼睛了,要不轮到烧香,被人推醒是很对不起故人的。我都去世了,你连个睡魔都抵挡不住么?
忽然平地一声大喝,把我惊得七窍通灵。原来最后这一喝,是经文的精髓。之前是淳淳善诱,最后那一声,是叫死者断了最后的尘缘,从此遁入仙境。
也超度了我,在爆睡之后,容光焕发地前去烧香,看到香子她爹的遗影,忽然眼泪上来了。父母生了孩子,原不指望如何被孝敬,只要他们好好地、幸福著。然而儿女总是会错了意。年轻时好高骛远,中年时高不成,低不就,心里又抱著对现状的不满。老了,有儿女的与自己的父母一样,只是期待儿女,一代代周而复始。没有儿女的,索性不用置地积财,但又好像空来人世一回。
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如何,总是不满意。只有在不断的变化里,方可找到一种忙碌中的自我满足。好像在告诉自己,我已经在做了,只是人生很对不起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