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菜馆里有一道菜叫日本豆腐。好奇这“日本”二字,要了一份尝试,原来并不是豆腐,像是用鸡蛋做的。不知意在老实标明其做法所自,还是挂“洋”头要价。日本倒是有一种“玉子豆腐”跟它彷佛,“玉子”也写作“卵”,鸡蛋也。
这里要说的是真豆腐,日本用大豆做的豆腐。
不消说,豆腐是中国人的发明。中国传到外国的东西,历千年而没大变样的,大概豆腐是其一,不至像火箭之类,据说故乡也是在中国,近年电影常用来壮观画面,但衣锦还乡,儿童相见不相识。日本有关豆腐的记载初见于1183年,写作“唐符”,那时中国是南宋,朱熹已写过豆腐诗。有个叫泉镜花的小说家很有点洁癖,笔下从不用“腐”字,把豆腐写作“豆府”,类似中国某散文家不爱用“便”字,因为他一用,便联想大小便。也有写作“豆富”的——日本用字向来不那么定于一尊。若说与中国豆腐的不同之处,首先是日本豆腐水分大。十斤豆子,中国出二十多斤豆腐,而日本能多出一倍。水分大,豆腐软软的,这就有日本特色。
按制作方法分,日本豆腐基本有两种,一“木棉”,二“绢漉”,相对来说前者比较硬,表面留有木棉织布的布纹,后者更软些,光滑如绢。前者若比作我们的北豆腐,后者就类似南豆腐,但总的来说中国豆腐硬,主要是作为素材,硬才适于炒作,煎炒烹炸。司马辽太郎游走日本及世界各地,写历史文化随笔,周刊连载二十五年;在与朝鲜半岛隔海相望的一歧岛看见小店卖的豆腐像奶酪一样,当晚给侨居日本的朝鲜人打电话问朝鲜豆腐的软硬,据说韩国豆腐店卖的软豆腐叫日本豆腐。司马还讲过,土佐的豆腐曾经是硬的,老师放学后买了用草绳拎回家。这种硬豆腐或许本来是朝鲜豆腐,因为丰臣秀吉发兵侵略朝鲜,土佐国主抓来朝鲜人,曾特许他们做豆腐维生。战后豆腐不硬了,司马感叹:“不限于豆腐,日本文化战后被划一化,后世这定是历史学家的好课题。”十年前一位烹饪研究家到中国品尝了中国豆腐,觉得硬度跟日本差不多。
中国豆腐类,软如豆花,硬如豆乾,日本人叹为观止。臭豆腐是豆腐的极致,日本所无,或许像裹脚、科举一样不曾学。1782年刊行的《豆腐百珍》记载了一百种做法,但翻阅一下,只觉得简单而单调,倘若让中国人料理,那可就复杂得多多。日本人吃豆腐,最普遍的吃法是放在大酱汤里。酒馆也必备豆腐,夏天冷豆腐,冬天汤豆腐。冷豆腐的吃法类似我们小葱拌豆腐,但他们佐以葱姜,却淋上酱油,就不能充分显现出豆腐的本来味道,不如用盐好。中国做法,在日本最有名的是麻婆豆腐,无人不知,当然也变了味儿,是日本麻婆。
京都豆腐很出名,有一家老店叫森嘉,已传承五代,长达一百五十年。上一代掌门人赶上了战争,派赴中国,打仗之馀留意于豆腐,这才知道中国还有用石膏点豆腐的。日本降不了中国,他回家继续做豆腐,也学著用石膏(硫酸钙)凝固,做出了好吃的豆腐,名闻遐迩。好些寺院卖汤豆腐,大概豆腐与禅最相宜不过了。小说家陈舜臣说过,日本人淡泊,这“淡泊”二字正好是评价豆腐的。冷豆腐固然淡泊,汤豆腐基本是清水煮豆腐,也只能以淡泊赞之。某俳人在随笔中写道:豆腐“实在是融通灵活,能自然地顺应一切,因为它不带有偏执的小我,已达到无我的境地。”日本人对豆腐的感觉及感情也可以像茶道、香道、剑道一样称“道”。晚春游龙安寺,纳闷了半天枯山水,顺路走到西源院,蓝布帘上透白四个字“○天下一”,彷佛有禅趣。木屋的檐廊铺著红毡,与满园的葱绿相映。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肆意舒展走累的双腿,这可是老外的特权坐姿。圆桌当中一石炉,侍女端上来砂锅,热腾腾煮著一锅蔬菜豆腐,叫七草汤豆腐,清淡可口。
品尝了日本文化,想起龙安寺后头有水池,状如铜钱,中间的口字兼顾四方各一字,便构成“唯吾知足”。俳人久保田万太郎辞世前吟了一首俳句,广为人知:汤豆腐哟,生命尽头的咙咙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