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小林多喜二早已过时，因为他不单是文学的，更该是时代的产物，此一时彼一时也。但今夕何夕，80年前他创作的《蟹工船》又畅销起来——仅只新潮文库版，以往一年能卖出5000册，而2008年增印50馀万册，大爆冷门，跌破眼镜，岁暮评选流行语大赏，“蟹工”、“蟹工船”也昭然上榜。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后半接触日本文学，最初捧读的就是小林多喜二等的无产阶级文学。其后，松本清张等的推理小说以社会派之名盛行，不久又读到夏目漱石等的文学名著，再后来开眼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等的作品。晚秋(就是这2008年)聚会于东京大学某教授处，遇见久仰大名的台湾翻译家赖明珠，还谈到我20多年前在大陆编辑《日本文学》杂志，介绍村上春树时肆无忌惮地刊用了她的译作。村上走红台湾又红遍大陆，能和他并驾飙销路的渡边淳一本刊也早就介绍，全不管日本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泾渭。在座把杯的还有岛村辉教授，笑眯眯的，专攻无产阶级文学，为《蟹工船》大畅其销打头阵的漫画版正是他写的解读。

往事如烟，应时重读《蟹工船》不禁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出海捕蟹，在船上加工成罐头，这种船叫“蟹工船”。中篇小说《蟹工船》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作，描述船工被资本家廉价地酷使，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团结起来跟资本家以及站在资本家一边的军方进行斗争。1933年小林多喜二被警察拷打致死，年仅29岁。无产阶级文学读来常像是恐怖小说，大概就因为现实有时比恐怖小说更恐怖。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样的故事本该有发生在“他乡”之感，恍若隔世，但是据每日新闻社《读书世论调查》，读了《蟹工船》，一半以上的人感同身受。这就是不少人惊呼的“差别社会”，好似小林时代在日本重现，人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2001年小泉当总理，推行“无禁区的构造改革”，维护以出口为主的大企业，雇用形态更加自由化，到了2008年，每三人当中就有一人属于“非正式雇用”。雇用合同工或者派遣工，简直像文库版图书一样，价钱低廉，读过了就丢，当然是企业撙节人头费的最好手段。其结果造成了庞大的“工作贫困层”，他们没失业，但只能维持最低档的生活。共产党委员长在国会上以佳能各厂为例，揭露“非正式雇用”的恶劣状况，批评政府放任“差别雇用”，大得人心。本来受苏联解体牵连，日本共产党一路走下坡，这两年时来运转，成千上万人入党，颇有点只有共产党才能救日本之势。眼下书店又上架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当然啃不动《资本论》，走俏的是“超译”，《资本论》第一卷只译成薄薄一本，足以认识资本主义真面目，了解现在到底怎么了。

某友，在日本最大出版社担当中国版权贸易，就是由派遣公司派去打工的，常听他抱怨薪水比桌挨桌的正式员工低得多。按日本规矩，大学毕业时就不上职，这辈子基本就只有干临时工。年轻人读《蟹工船》油然联想到自身，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倘若是搞笑的艺人写当年穷日子，宿街头，吃纸板，人们读了也只是笑笑而已；村上春树写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日本，主人公们大都不就职，却不穷，听美国流行乐，进屋就打开冰箱喝啤酒。小林文学追究资本主义发展所产生的矛盾，描写与社会不公战斗的人们，这是其生命所在，超越时代。活儿重钱少，不少人自认没本事，但通过《蟹工船》认识到自己没有被当人，正像船上监工说的，“你们的命还不如一条小船”。

《蟹工船》发表于1929年3月，这是震撼了人类历史的年份，拥有全世界一半黄金的美国股市暴跌，“永世繁荣”呼啦啦崩溃，导致世界大萧条。唯苏联幸免，以致人们对共产主义充满了憧憬。2008年《蟹工船》复活，美国又爆发金融海啸，再度坑害了全球经济。影响所至，日本企业纷纷解雇非正式雇用者，经团连会长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旦被炒鱿鱼，要立马搬出宿舍，有人就只有流落街头。对于阶级兄弟们，好像正式员工的工会并没有伸出友爱之手，手插在资本家的裤兜里。小林在1928年元旦的日记中写道：“新的一年来到了，俺们的时代来到了，不是我等应该干甚么、而是应该如何干的时代。”《蟹工船》的船工们最后觉醒了，采取行动。据报道，近日有三位20多岁的汽车工业合同工组成工会，递交抗议书，要求撤回中止合同的成命。

《蟹工船》复活不是文学现象，甚至好些人未必当小说读，而像看小人书。它享誉世界，2008年9月在英国剑桥大学举行小林多喜二研讨会，学者们讨论的当然是文学。曾有人说，多喜二的革命的反权力的文学在共产党执政的中国不受欢迎是一个讽刺现象，这却未见得，跟日本一样，无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中国读《蟹工船》始终与日本同步。它问世第二年就翻译到中国来，鲁迅赞之为“日本普罗塔利亚文学迄今最大的收获”。2003年小林诞辰100年，2005年秋，河北大学举办多喜二国际研讨会，结集论文，题为《目前在中国复活的小林多喜二文学》，这场世纪性复活的始作俑者倒像是中国，那么，仅限于文学，还是与现实有关呢?但不要忘了，今非昔比，日本把一艘艘“蟹工船”挪到了国外，大吃其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