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中国结”好像是上世纪末晚流行起来的,不仅外国人惊奇,像我这样“予生也晚”的中国人也这才知道中国还有这般漂亮的手艺。要说结,小时候学会系鞋带,上学后戴上红领巾,文化大革命前女生还可以美美蝴蝶结,下乡学会猪蹄扣,虽然终于不曾在猪蹄上实施,大半生结来结去,但总的来说,循蹈毛式辩证法,不破不立,生活向上,打结的事物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下西装革履,扎扎系系很洋气。所谓“中国结”,基本是用于装饰的。
结在日本生活中也趋于减少,但日常仍在用,不免因我国少见而对它多怪,或说保持著传统,或说落后于时代。例如在温泉乡宿泊,不以星评级的和式旅馆有别于洋式饭店,备有轻薄的单和服,用一条宽布带子缠腰,可以在馆内乃至街上游走。若罩上外褂御寒,也是系短绦,绦所用布料与外褂相同。如果穿谷崎润一郎写过的“半袖”还得里外结两道,左襟一道,右襟一道。
参观博物馆,原始时代的石斧被想像为绑缚在木棍上,而绑缚的方法似并非基于研究,很有点随意。钓钩、配饰等必然用绳线结缀。在人类生活史上,火和结是两大发现,如果说火还具有自然性,那么,结就完全是人的创造。结等于工具的一部分,是使用工具所必需的技术。譬如挑担,不用绳索,不会打结,东西是挑不起来的。结也用于祷咒祝祭,器物图案不少应该是结的象徵。源自结的语言概念在现代犹至为重要。有人类学家说,“结的威力在蛮荒时代超过今日原子能。”
据唐初编修的《隋书》记载,5、6世纪的日本“无文字,唯刻木结绳”,遣使朝贡,国书却写著“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隋炀帝恼怒,但毕竟有大国风度,还是派出了文林郎裴清前往倭国答礼。裴清携带的礼品用红白两色的麻绳捆扎,以求海路平安,这就是日本送礼用“水引”做装饰性包扎的缘起。“水引”即纸绳,喜事用红白、金银之色,丧事用黑白或蓝白、黄白。结法多样,有诸多流派,各有说道,如小笠原流、伊势流。日本爱送礼,如今遇有红白喜事送贺仪或奠仪都无须自己动手,去商店买来现成的封筒把钱装进去即可。所谓传统,实质上惨遭商业破坏,却又靠商业维持著表面的热闹。
女性裹一身和服,袅袅娜娜,堪为日本第一美。做和服几乎不量体裁衣,穿在身上,用折迭、掖挽、系结等方法成型,以线条为美。江户时代身份秩序很森严,一般庶民不许穿用红、紫等颜色,但幕府对青楼妓馆、歌舞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艺人和妓女领导新潮流。17世纪初,和服带子还是细细的,长也不过六尺五寸,只一种结法,但到了末叶,有一个走红的男旦把带子加长到丈二,世上效尤,从此和服带子追求长大、奢华,在背后打成各式各样的结。完全是一种装饰,我们看著却好像背了个包袱。
日本还使用包袱皮,时见大学生用包袱皮包上几本书上学。包法也是有讲究,譬如结婚送礼,包袱皮不能打结,因为人家要解开,对于婚姻不吉祥。古装影视剧上常见,武士戴兜鍪好像马戴笼头似的,带子系得颇复杂。江户时代武士腰间两把刀,一大一小,系刀的带子打结,从结的样式能看出他属于哪个诸侯国。武士厮杀,妇女干活,都要用带子把宽大的衣袖束起来。如今庙会上也常见头上缠抹额,胯下系犊鼻□。相扑力士腰间一条兜裆布,结打得结实,拽不开,扯不掉,好似马拴在桩上,船系在岸边。到庙里抽签,自觉投币,一签一百元,若抽到凶,就把它结在庙里备好的地方,别把坏运气带了走。看过的报纸积成堆,丢放垃圾站,日本人也会捆扎好。最近翻阅了一本《结法图典》,其中也教人如何捆扎废报刊。学会了扎领带,也该学学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