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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
日期: 09年01月1期
■ 刘晓峰
2008年燕子在日本出版了她的中日韩文化评论集,超傻!这是一本笨得不知道一点讨好的书。题目太长,叫《这条河,流过谁的前生与后世?》,不知哪个昏了头的,出主意取这么个读起来就累的名字。封面下端几层深浅不一的蓝色构成的图案,配著上半部大片的空白,又淡又素,笨笨地整个透著业馀和缺乏匠心。书太厚,将近五百页的书,沉得像块砖,试问哪一个惜力气的人,会把它带进出门的包裹?按讨巧的做法,这书大可一分为二,掰成两本。二百页一本的书,多了去了。况且将来写简历时,岂不是又可以多写光彩的一行?
读这本书时,几次想起我2005年在《读书》上看过的一篇文章——毕晓华的《一九八七年,诗歌从县城出发》。那篇文章开头写道:“一九八七年的冬天,我坐著一列伟大的火车从县城出发,到南京一个叫《春笋报》的报社去领一个光荣的诗歌奖。在一家军队招待所里,我见到了一群写诗的中学生。他们大部分来自县城,县城与诗歌比起城市与诗歌来似乎有某种更加亲密的亲戚关系情人关系。编辑们奇怪地发现,获奖者大都是来自闭塞县城甚至边远山区的苦孩子。一九八七年,中国县城里的精华们似乎都在为诗歌而疯癫。”他们出发时的光景,在十几年后毕晓华的笔下仍旧闪出奇特的光:“到了南京我才发现,原来我赶了一个中国最大的时髦,因为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学生同志们似乎都疯狂地谈论著诗歌,其中还有些已经不是中学生的老留级生似的落魄青年,似乎放荡不羁,标志放浪精神似地穿著露出脚趾头的烂棉鞋。喝酒,放屁,骂人,哭泣,以爱情似的迷狂,赌博似的乌烟瘴气,县城的精华们,城市的精华们,手拉手走到一起来,似乎共同在为伟大的诗歌理想而发疯。彻夜都在谈纯粹的诗歌?不太可能。热烈而混乱的氛围,名与利从来就无法淡薄。就像在赶诗歌的大集,集体购买诗歌猪头肉,使第一次见大世面的我头晕目眩。一群来自东北的大嗓门四处嚷嚷的小青年诗歌集团人数达到上百人之多,吓我一跳。”这么多人赶集似的在为一个叫“诗歌”的东西而疯狂,而狂乱,年青的毕晓华不习惯也不喜欢。但时间会淘洗一切。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代人沉静下来,留得下作品流传的,只有那么几个。精华历来只有那么几个。
对于做过诗人梦的我,一九八七年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年头。这一年我硕士毕业,就职于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已经从根本上告别了沉迷于诗歌的岁月。这岁月从一九七九年数起,整整有八年之多。放下诗歌的缘故,是因为已经逐渐开始思考更深的东西,诸如文化,诸如美,还有民主、自由、权力,还有私有制、社会分权、舆论监督等等。彷佛应接火种不灭的传说,一九八七年,那些成群来自县城的孩子们开始了自己走入诗歌世界的精神历程。然而我自己何尝不是也在潮流之中,不过这是那个时代更大的浪潮,整整一代人投身其间,腥风血雨,生死离合,复加以十几年岁月淘洗,如今绝大多数人已经从肉体到精神都老了,凋零了,萎缩了,烂了。大潮早已消退,久涸的河床上成片成片的荒草一年年长起又枯黄。与激越往昔相关的,只有埋在草丛中残留的那么几根白白的硬骨头。这一切我想燕子这位湖南妹子都经历过。从她在九江读师专开始,她经历了从写诗到思考建设合理性社会的转化过程。和那些县城的诗人们一样,她起步也晚,并且最初声音稚嫩,又不占地利,只是与千千万万人一样被裹挟在时代浪潮里,那是北岛、芒克们领一代风骚的时代。然而这时代,就是这本书出发的原点。
那之后因缘际会,出国留学的浪又把燕子推到日本。我们没有细聊过,但做为一个自费留学生,我推想最初她一定也有一段与贫困艰难搏斗的往事。站住脚之后是岁月,是一浪一浪的岁月的沉积。那过程大概有过很多明暗和爱恨,但日本最后成了她立身的地方,也成了她思考中国的参照。她开始认真观察周边的日本人,开始了解日本人的喜好并琢磨他们何以有此喜好,开始走进日本社会的历史,呼吸体会他们的心灵历程。一衣带水对她有一种隔离效果,大陆蓬蓬勃勃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几乎和她没有什么干系。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天翻地覆的思想变化,对她也影响甚微,她依旧沉身八十年代的思想脉络中。她时而关注日本的一位老太太,时而关注寅次郎,时而关注日本的左派,时而关注日本江户时代被迫改教的信徒。而所有这些关注,背后都有八十年代的影子。读过这本厚厚的大书我最终确信,面前这本笨得不知道一点讨好的书,染过日本色,刷过韩国漆,甚至熏过一点美国香料,但究其根本,还是那片荒草河滩上白色的硬骨头中的一根。
精神其实很高贵,能一直拥有的人极端稀缺。和燕子相识有年,一起办《蓝.BLUE》,我们有过很多共同的快乐回忆。最近几年,则有很多争吵,并且这争吵有时在很深的地方伤及对方。吵完了分手后静下心想,燕子所坚持的有一部分是对的。那是我们年青时都选择过的,但却是自己后来不曾彻底坚持的。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青春时代都体会过绝望。从绝望中生长出来各种选择,决定了我们后来生活的道路。这道路很复杂,有放弃有奋斗,有妥协也有抗争。不同处在绝大多数人都选择放弃妥协拐弯躲避的地方,燕子今天仍旧不肯扭曲自己。八十年代的精神当年每个人都有。当八十年代出发时,燕子是出发晚的一个,但一路跑下来,跑道上的人已经很少了。走进异国世界的燕子,在日本的灯红酒绿中,还坚持了一份认真,或者她会是坚持最久到达最远的极少数。请允许我再延伸一下前面关于白骨的比喻——或者她就是某一位诗人笔下的那根白骨,命中注定要卡在什么什么的喉咙上。
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
有血性,有呼吸,有岁月真切的印痕。当温婉的回旋、白衣飘飘的罗曼,和大时代的愤怒、咆哮与绝望混在一起,天地间就有这样一种文字,一种矛盾著酿满苦涩研化不开的文字。自将磨洗,且认前朝,文字的主人问,这条河,流过谁的前生与后世?问你?问我?还是问我们一代人?谁能回答?又怎样回答?
(《这条河,流过谁的前生与后世?》,中文导报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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