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脸是人体开天窗最多的部位,所以从繁体字来看,脸这个字似乎比颜更象形,但当代日本不使用它,只是用“颜”字,过后尽开颜的颜。
中国人旅游日本,走在街上便有了遗憾:不听人说话根本不觉得这是出国了,面孔都一样。再感叹下去,可能是一通同文同种论。欧美人出现在日本电视上,话说得无论多么流畅也一眼能看出非彼族类,而中国人要想当老外,就得把腔调弄得怪里怪气,说不定还是被当成他们在国外长大的后裔。
有个叫西尾干二的,十来年前出版了一本《国民的历史》,书前附有二十多幅佛教造像的图片,题为“日本人的脸”,说这样的造像艺术,除了古希腊,满世界没人比得上。当时他组建“新历史教科书编造会”,经常上电视,我不由地留意他的脸,发现那正是“猪头小队长”的长相,忍俊不禁,涉笔也捎上一言半语。说来也真怪,日本名人的尊容有几张我特别看不上眼,如论客渡部升一,好像小时候那脸上总是大鼻涕过河,留下了痕迹,显得脏兮兮;他其实是富家子弟。偏巧他们都归为保守派,我的好恶便像是以政治面貌取人,实际上渡部之流的著书我向来用心读。就照片所见,日本作家里最难看的非松本清张莫属,我却很喜爱,那一脸的忠厚,可他在政治与社会问题上偏偏是支持日共的。
日本人特别在意自己的脸。关于日本脸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陈寿《三国志》,说“男子无大小皆黥面”。穿衣戴帽,唯其脸裸露,或许心有所不甘,便大肆涂抹。最夸张的是艺伎,把脸涂得惨白,并非像抹墙,而是涂成一片白白的鸭蛋形,然后点樱唇,若细加端详,那颇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意思。影视剧里武士总爱把斗笠或草帽压得低低的,细作、盗贼就要将布巾系在鼻孔下,而虚无僧的“天盖”更像筐,兜头盖脸。大概在文明世界,只有日本的能戏还是带假面表演。手冢治虫始作俑,画大眼睛,高鼻梁,给日本人从小烙印以欧美人为美的劣等感。近来这种漫画被捧为走向世界的“全球化”形象,岂不教斤斤于传统文化的日本又失去了一种独一无二?
日本人向来自诩凡事跟别人不一样,世界上独一无二。文化还好说,这张脸可怎么说呢?也自有说法。编写《梅脯与日本刀》大有名的考古学家敗鮢清之说,日本人的脸三百年一变,长脸变圆,圆脸变长。江户时代脸就由长渐变为圆,猫头猫脑的,到了明治维新那阵子又转而变长,大有“入欧”之势。欧美脸不仅长,而且白,于是一个叫田口卯吉的文人鼓吹戴礼帽,晒不著太阳,那不就白若欧美?看江户浮世绘,画的却多是长脸,莫非正因为现实中少见,才认为马面最好看?但司马辽太郎好像跟这个周期性唱反调,认为日本人的脸大概是始于大正末年,日见其圆。不过,“作家是一种蛀蚀人心的工作”(劳伦斯语),不听也罢,可听的是专家的研究。据之,战后几十年,日本人的脸变化比较大,越拉越长。原因之一是食物越来越软,吃软饭无须咀嚼,长此以往,就会像鲁迅说的,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多吃硬食能增强咀嚼肌,听说饼乾之类的食品在包装上标示硬度了。
日本人总捉摸自己的脸,究其原因,或许是困惑于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早到日本列岛上定居的人被叫作绳纹人,脸像熊一样圆,据说阿伊努人就是其劫馀仅存。大约两千年前从大陆渡海而来的人叫弥生人,脸型椭圆,跟早已成土著的绳纹人混血,生下现代日本人的祖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把这三种人的脸混合,画出日本人未来的模样,像一粒松籽,下巴尖尖的,怕是长牙的地方都不够。
近年来女性时髦小脸,化妆仍不见小,乃至抽脂肪、动手术,全不管东亚天成的骨架。日常与日本人接触,每每也感觉他们像带著假面。现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的掅取貊А鮱道:“寻觅/失落在假面/与假面之间的/我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