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海玲

今年暑假，我的母亲也就是小孩的外婆照例来日本小住，我第一次发现她老了。也许是容颜，也许是动作，也许仅仅是说话的语气，很细微，但就是与以前不一样。她自己说，5年一个坎儿，今年她65岁，感到体力确不如前了。尽管这样外婆还是斗志昂扬，前前后后不停地找家务做，并且用她的聪明才智与外孙们沟通。

外婆口口声声说不在一起的时候如何思念我，但一看到外孙，我基本就沦为在厨房打杂的灰姑娘。外婆的大脑里有各种设定（她的外孙女语），她不知怎么就认为哪一个外孙爱吃这个，哪一个外孙喜欢那个——这些都是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过，不知道她怎么编排的。所以经常孩子们听了外婆的发言大笑：什么？我爱吃这个？我都不知道。

“前三十年睡不够，后三十年睡不著”，外婆总这样说。我发现她现在和我奶奶有点像，又或许老人都是这样？比如坐著打瞌睡，还硬说没睡。比如凌晨老早就醒，甚至半夜醒来找点吃的喝的。我奶奶当年是凌晨起来念经烧香，我总是从梦里被熏醒。

外婆喜欢看电脑，看了电视剧喜欢了哪个演员还知道去百度检索人家的八卦。外婆看电脑时完全现代化，戴著老花镜大刀阔斧地按鼠标，见到什么都下载。电脑终于在前几天停止了运作，据外孙说里面不知道下载了什么大容量的玩意，连杀毒软件都启动不了了。对此，外孙们十分愤慨，电脑，那可是关系到他们的游戏攻略、漫画等等重要事情的宝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天不能开了，直气得虎视眈眈，捶胸顿足，最后不怒反笑，问我：外婆有怎样的本事，才能将电脑搞坏成这样呢？难道她是电脑破坏专家？我答：哦，电脑啊，是外婆的，你们以前借来用用就该感激了啊，现在人家想弄坏了，我也没办法。

外婆有很多趣事，但是，很明显地，外婆老了。

其实，本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父母的老去。也许如果我和她一直一起生活的话，若变化一点一点发生的话，就不会感到她老，就像我们每天照镜子也没觉得自己怎么变但实际上早已不是青春模样。由于我们是隔了近一年见，所以变化就分明可见。

有一个电影，说的是一个男人到养老院看望母亲，看到曾经是他的保护伞那样的母亲，变得弱小、痴呆，说话颠三倒四，并且在看著他的时候露出依赖甚至讨好的神色，他不禁惶恐而愤怒。对于角色的调换，他无法适应。对于时间的无情，他感到愤怒。

我倒没有愤怒，但有点伤感和困惑。我好像还是不太能接受曾经对我诸多指点十分严格的母亲，突然对一切都没了脾气，都笑眯眯地接受，并无论大小事都问我怎样办。我想如果她一直不老，那么我就可以一直装小。

除了伤感和困惑，更多的是庆幸，幸好我现在就意识到妈妈老了，意识到接下来是我该照顾她的时候了，幸好我现在就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妈妈——这种天经地义的概念，在别人是理所当然，在我却有过坎坷和纠葛。幸好，一切都没有晚，一切都来得及，我想得尽量少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错误。

母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总是希望给我留下的不是苍老的背影，甚至不想让小孩看到她变成一个痴呆的老外婆——她说要留下一个给他们做好吃的外婆形象，所以特别喜欢奋斗在厨房，以至于小孩暗中跟我无数次抗议“中华料理油太多了”，我暗示明示了外婆多次，她表示坚决改正，不过现在我家冰箱还冷冻了两包狮子头，她临走前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