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本词,我喜欢望文生义,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乐趣,例如“风来坊”。
“坊”,本来指僧房,引申为僧侣,转而昵称男孩子,因为光头像和尚,进而缀在表示人的状态的词语后,就指那个人。而“风来”,就是我们说的随风而来,随风而去。江户时代有个叫平贺源内的,是本草学家,笔名“风来山人”,写过《风来六部集》,其中有《放屁论》。“风来坊”翻译过来就是流浪汉、漂泊者,放浪形骸,浪迹天涯。
漂泊不是旅游。
旅游,远游也好,漫游也好,只是暂时或长期离开居所,而漂泊没有定居之所。世界之于人类,分为故乡与异乡,定居与漂泊是两极。定居是我们生活的基本形态,相对而言,浮萍般的漂泊不正常,非日常。文人自古喜欢说漂泊,但真正实行者不多,似乎也限于出家人,美称为云游。李白“仗剑行天涯”,终归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属于修学,充其量为修身养性。孔子说自己的主义得不到实行,他将“乘桴浮于海”,那就是漂泊吧,说这话不仅需要大决心,看来也具有威慑力。漂泊是脱出体制,甚而对体制是反抗与破坏。自从一个原始人离群索居,人类便初具了个体观念、自由意识,但发展到今天,心理上本能上早已是畏惧漂泊的了,于是给漂泊赋予越来越多的诗意。或如日本哲学家三木清所言,“人生是向未知的漂泊”,或乾脆说,从生到死就是生命的漂泊。
那么,那位寅次郎呢,他的那种活法算旅游呢,还是算漂泊?
他是有家可归的,有人惦记他,他也牵挂家人。山田洋次执导的电影《男人真命苦》计四十八部,每一部都是寅次郎的归来与出走,但回家是暂时的,寝食不安,不得安生,不能常住。他总在追求爱,却得不到结果,因为爱的结果是结婚成家,那要以定居为条件。对于走江湖的寅次郎来说,回家是他下一次出发的起点,好似鱼儿倏然跳出水面,回家只是对他生为旅人的确认罢了。这样的行旅正是日本式漂泊的典型。寅次郎的形象之所以受日本人热爱,通说是因为在一切向钱看的时代,他抵抗潮流,破坏既成的价值及秩序、规矩,可是,据说连昭和天皇都爱看,这话就有点说不通。我想,或许是因为日本人骨子里具有漂泊性,高山流水,冥冥之中有一种认同。
漂泊性植根于《古事记》等记载的神话传说中,《伊势物语》里找得到背井离乡的漂泊者原型,而《源氏物语》当中已出现人生与漂泊相关的中世漂泊思想的萌芽。中世漂泊者的观念与行动在漂泊思想史上达至巅峰,代表人物是西行和芭蕉。西行活了七十多岁,出行的岁月总计不过才三年,但他的形象却是毕生不离笠与杖,这就是漂泊精神的形象。西行生于乱世,漂泊或许有其必然性,而芭蕉生活在泰平之世,置身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外,行旅一生的动力就完全是内心的不安,精神上无以为家。这样的漂泊不是指居无定所的生活现象,而是精神状态,往往是一种反时代、反处境乃至反自我的精神状态。
从故乡流离,没著没落地漂泊,抑或四处漂泊,期望著归乡,或寻求新的定居之地,这是截然不同的。有一首已经在日本传唱七十多年的歌曲叫《椰子》,本来是岛崎藤村的诗,吟咏海上漂来一个椰子,它离开旧树,漂到了异乡,令诗人感叹流离之忧,不知何日回故乡。芭蕉不愁叹,不要回故乡。病倒在旅程,梦魂却仍然奔走于荒野。死在旅途是所愿,他如愿以偿。出行旅游不是生存过程中的偶然行为,而是人生本身的理念。漂泊的根底有无常观,但情绪未必是悲观的,反而往往是乐观的,唱的是自由之歌。
日本不大有不破不立的念头,并非在一张没有负担的白纸上画又新又美的图画,而是在原始状态下拿来中国的先进文化,原始性与先进性并存,在他们身上体现为二重性,让我们看来就像是特别会保持传统。其一是定居的生活形态中残留著原始漂泊性,不仅表现在喜爱旅行上,譬如下班不回家的聚饮,也带有漂泊性胎记。
近二三十年,尽失滔滔的大河上下解冻,“漂泊”一词在中国便流行起来。从外地来到北京的,自称或者被称作“北漂”。漂泊不同于盲流,虽不免凄苦,却像有人生的求索,好似在雨雾中行进,看不见目标,但那目标是存在的。我也随大流而漂,不曾在北京泊下来,继而掉头东,漂到了日本,不妨叫东漂。冷眼向洋,再往东,更可以漂到美国去。人在异邦,有甚于北漂,不易落地生根,更难以进入所谓主流社会,好在我从没想进入过。我所向往,是周作人说的那种侨居异邦,无公民之义务,活得很闲适。不过,犹不能至。独酌之后说一点闲话,叫“风来坊闲话”,似关乎漂泊,其实却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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