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哲人告诉我们:人生是一个圆而不是一条线。“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就是对人生之圆的透彻的表现。佛教用“轮回”来表现人生之圆。僧人们也常用诗来表达他们对人生之圆的认识,唐代僧人皎然诗云:
“春歌已寂寂,古水自涓涓。
徒误时人辈,伤心作逝川。”
今日春歌虽已寂寂,但昔日之古水依然流淌,古今首尾相接,环绕不已,夫子又何必叹息于川上,说什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唐代诗人张志和于《空洞歌》中云:
“无自而然,自然之源。无造而化,造化之端。廓然悫然,其形团栾。”
旅居日本的作家亦夫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迷失》(作家出版社 2008年6月版),充分表现了作者对生活之“圆”的深邃的体认。
小说的叙事始于玄关楼,也终于玄关楼。情节是以在玄关楼附近的画展上野老认识文仆开始的,以文仆寻找野老,来到了玄关楼结束。
文仆以希望与追求开始,以失望乃至绝望告终,他呕心沥血创作的《新窦娥传》经过他呕心沥血的折腾,最后仍然无人问津,最后几乎是无家可归,像一只在垃圾堆里四处觅食的返祖的老鼠。而野老虽然“坐拥享用不尽名利和富贵”,但是这些压根就不是他要得到的,他是一个无自而然、无造而化、寄身红尘、心系空灵的人。在作品最后作者写道∶“文仆到玄关楼时,发现青砖院墙内,已经搭起了高高的脚手架。野老要在这里重建妙见寺的消息,几乎全市所有的媒体都做了报道,早已成了一件人人皆知的消息。”作者在这里暗示,野老要把自己的所得的,用在重建“空”的象徵□□妙心寺上,他将重新回到他的起点,回到一无所有“空”灵状态。他在不同的层次上和文仆一样,正在回到一个“圆”的起点,不过他对这个“圆”的认识更透彻、更主动,不像文仆,像一只尾巴上沾满污秽的老鼠,被动地在不可摆脱的宿命之圆上爬行。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从玄关楼开始又在玄关楼结束的结构,是独具匠心地安排了一个神秘的“圆相”。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借作品中人物佐伯之口说:“我深深地爱上了生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并在这个房子里生活过的一个男孩子,我爱他超过了一切,他也像我爱他一样爱著我,我们在完全的圆中活著,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圆之内完满地进行。当然,这种状况不能永远地继续下去,我们会长大成人,时代也将变迁,圆的各个地方发生破绽,外面的东西进入乐园的内侧,内侧的东西,也要向外流出。”
《迷失》中的人物,也都是处于一个时代激变的大潮,冲击著一个一个安稳的生活之“圆”的环境中,经济的飞速发展给了人们新的梦想,人们为了追求事业与生活的“直线上升”而力图冲破安稳的生活之“圆”。作品中的三个家庭,野老和卜红、文仆和小秀、老郝和韩颖,本来都可以是相亲相爱的幸福家庭,但是连洋人都把她看做“完美的东方古典女人”的卜红,为了追求“有激情的爱情”,背叛了野老,而她的所谓男友薛永亮,不过是为她设计了一个“男色陷阱”,全部目的是为了让她把200万人民币汇到自己的账户上,然后神秘失踪;文仆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个文化职员和业馀作家,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投入商品大潮中,以为能发财成名,最后落了个妻子扫厕所、儿子走上杀人越货之路的下场;韩颖有一个深深爱她的丈夫,而她却去追求“性的极致”,和无数男人滥交,最后为了自己的秘密走向死亡……这些人都希望得到一种直线上升的生命的极致,然而不是回到了原点就是坠落到更加诡谲怪圈中,这就是迷失:“蝇为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般。忽然撞著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这就是迷失:稳定、安全的生活,今天可以预测明天,今天的幸福和安宁会向未来安稳地延续的生活之圆失去了,那样的一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你受惊吓的时候,你才不会害怕”的家失去了,那“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心灵的故乡失去了,但是生活中没有直线上升的轨道,冲破了生活之圆的恬静与安稳,却在生活之圆中疯狂而被动地转动,道路不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路,仍是原来的路,只是由于你的轻视和疏于呵护,而变得荆棘满目、杂草丛生而使你迷路。
生命的过程不是一个圆吗?我们从孕育著生命无限可能性的零位贮存点——“无”中来到这个世界,无论我们上升到何等的高度,哪怕是帝王,我们终究要回到这个“无”中。
不论时代怎样变化,不论我们如何挣扎,生命终究是一个圆,如果我们执著地认为它是一个不断上升的直线,我们就会悲哀绝望地走完这个圆;如果我们悦怿风神,悠然自足地参悟这个圆,往往会得到一种圆融澄明的人生境界。
小说中,只有野老悟到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