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琛
我心中的上海,不是现在的上海。我心中的上海,是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照片,连同那无数被推倒的石库门,永远成为了过去。
弄堂
上海的过去,不是单叫我一人怀念的吧,可我偏爱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那里既没有摩登,也没有爵士乐,不是东方的巴黎或纽约,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坐落在江畔的地方,我没有将它的历史牵扯进记忆,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只能够看到自己住的那栋老房子上的天空,只能够听见几条弄堂里的热闹和平静。那地方的确热闹,汇来了五湖四海的中国人,他们带著种种的表情,都是一些在历史潮汐的影响中穷下来的人,他们懂得相互安慰,也懂得相互排挤,不过这种排挤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都是些永远都离不开弄堂的细节。好谋生的都已经不在这些弄堂里住了,他们有他们的品位,这些品位是最被人称道的“海派精致”,其中夹杂了多少南来北往的世故,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知道这些穷人的文化绝不是“海派”,因为不够资格。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可是孩子们的世界都是一样的,那里的嬉笑打闹单纯,简单,一阵过后,谁都不会记住不好的,那些不好的在弄堂里钻来钻去变成了浅色,若不经提起,在几场雨的冲刷下就没了踪影。而所有的发现都是新鲜的,甚至是墙根的苔藓和蜗牛,蹲下来看就是好久的事,面面相觑,非常有趣。?
窄窄的弄堂,深邃而悠长,四通八达地将一群人联结在一起,他们的欢乐和悲伤,在弄堂中散发出回音,隔著墙,也能清晰地听见。
江
江,是如此宽阔,我不禁为这种宽阔呼喊过多少次,每一次都带著激动;但我怕江上的大船,它们阻挡了我的视线,铁板板的,像一堵没有生气的墙。因为爸爸人缘好,我有机会不出钱就坐摆渡船,摆过来,摆过去,那没名堂的事情总是那么有趣,甚至每一次泛起的浪花都是不同的。爸爸喜欢把我放在船头的甲板上,开阔的江面搏开了我的心扉,从此世界不再是自家屋顶上的那片天空;但滔滔的江水在阳光下,千军万马似的气势也著实让我害怕,总担心爸爸的臂膀不够结实,我会随时被吸卷入江流中。我就像井底的青蛙,站在井沿上,一阵欣喜,一阵惶恐。
江,更是美丽的,在夜色下,它散发出令人著迷的美丽,带著希冀,在一个夏夜中,我被四周的朦胧,星星点点的江上灯火一同编织入梦境,飘摇在江面上,我彷佛成了一点灯火,闪闪烁烁,不知道是我在对它们微笑,还是我映出了它们的微笑。直到船驶出港口,在一片漆黑的更辽阔的前方出现时,我才意识到身后的那条江就是自己的母亲。兴奋地回到家里,虽然汗粘湿了衣衫,但夏夜不再炎热,温暖将我包围住,彷佛一个初生的婴儿,我恍恍惚惚地滑进了另一个梦境。
老房子
我住在祖父母遗留下的老房子里,直到十三岁。从记事起,我就不觉得那栋房子是属于我们家族的,虽然聆听著父辈讲述著光辉的过去和破败的凄惨的日子,可我还是觉得似乎底楼和二楼的“房客”是早就在那里住下的,或许是大家和气,相互照应著,房客最终就像移花接木般地变成了老树的一部分。我住在房子的最高处,三楼的房间算得宽敞,可是那半坡似的房顶,不知道让我碰了多少次头,每一次被碰后我总是对著房梁生气,可下雨天,躲在那嵌入墙角的“老虎窗”口,聆听雨声,又是特别的惬意,到了夏天,那扇小窗成了避暑的好地方,微微凉风,吹散了暑气,吹来了梦幻似的柔和。住在顶楼,自然可以眺望到许多东西,对面的屋顶,屋顶上的猫,屋顶下的邻居,看得见的是有趣,看不见的可以凭藉著想像,捕捉到丝丝痕迹。老房子也有它的神秘,那没有人住的“二层阁”在我看来是最大的谜,不知道里面装著些什么,没有人气的地方必是有著另一股力量,我害怕那里,那里是大人吓唬孩子的好工具,每到夜晚,我都不敢靠近,若是经过便一定是疾疾地经过,生怕被那股力量抓了进去。直到拐过二楼的“亭子间”我才感到顺利抵达安全区,亭子间里住著我的小哥哥,他会武术,就像门神一样给我最大的保护,那会儿我是这么想的。欢乐从二楼延展到阳台,阳台承载了一片天空,四四方方,幕布般的,太阳,月亮,星星,云彩,飞鸟,昆虫,所有的生气,所有的动和静都在那里,我们这些幸运儿,不止是白天,还有夜晚,每时每刻的幸运要如何诉说呢?也是说不尽的。屋檐并没有特别,却是练习耐性的地方,下雨天里,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我数著雨滴,趁著间歇便在其中跳来跳去,若是没被淋著,那就是好运气,我相信这种好运气会持续一天呢!若是淋著了,便不甘心地重新开始,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好笑,就像猫捉尾巴那样的傻。
离开老房子是逢著拆迁,那会儿大家就像逃难似的,迫不及待地要和过去告别。灰尘扬起,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隆隆的破楼声此起彼伏,彷佛世界像到了末日。在离开老房子那刻,我的眼睛模糊了,看著它支离破碎,看著许多地板都没有了,整座房子自屋顶空空地直通到楼底,甚至那“二层阁”也被洗劫一空,我真想哭啊!彷佛心被掏空了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是那么无情呢?为什么在奔向一个新世界时,却不给那温存的旧世界留一点起码的尊严呢?我最终回过头看了它一眼,我要把你记住,可我却记不住似的,我如何才能把你挽留住呢?我这无能为力的,我这是舍不得你啊!我的老房子。你凄迷地,老实地站在那里,等待最后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