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秀梅 著

　　舅舅结婚那晚发生了一件让我姥姥不解的事情：他穿著一条内裤独自躺在炕边，大红色的缎面被子裹在舅妈一个人的身上。姥姥偷窥的做法确实不妥，但完全是出于对舅舅的关心。她很想知道舅舅的新婚之夜是否和谐，从而推测这门婚事的前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不是一桩成功的婚姻：一方面，我舅妈是个妖媚的女人，她无时不在拿捏；另一方面，我舅舅是因为无法与恋人小龙姑娘成婚而听从姥爷之命，匆匆与我舅妈结合的。因而这位英俊而巧手的木匠沉浸在往事里，根本不去理会舅妈的故作姿态。这让舅妈非常恼火，不久她缺乏礼教的本性就彰显无遗，表现在她开始迁怒于别人。由于她的坚持，姥爷不得不跟舅舅分家。但即便如此，舅妈时不时还要搞些指桑骂槐的行径，来表达她对姥爷一家人莫名的仇视。

　　舅舅和小龙姑娘属于典型的青梅竹马型的恋人，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分手后舅舅长期处于失恋意境里的原因。小龙姑娘在某个深夜行走时遇到村里的鳏夫老郑，老郑把她拍昏后拖进树林实施了强奸。小龙姑娘哭得昏天黑地，但她的父母似乎对此很高兴，他们据此游说女儿跟富裕的鳏夫相好。这件事发生后，我舅舅对躺在炕上痛哭的小龙姑娘发誓绝不嫌弃她，并声明如果小龙姑娘同意，他明天就娶她进门。但小龙姑娘的父母将我舅舅骂出了门，他们说：“我们从来没想把小龙嫁给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这不光是小龙父母的态度，村里几乎所有大人对于我舅舅这个聪明能干、德行不错的人，都保持著一种不足以道的共识，他们讳莫如深的样子在我眼里是沆瀣一气的，诡秘的。一方面，他们消受著我舅舅的聪明给他们生活带来的种种方便和改善；另一方面，他们对我舅舅的聪明抱有一种朦胧的、奇怪的抵制。可以这样形容这种奇怪的抵制：他们绝不嫉妒我舅舅的聪明，也从不拿他们的儿子加以对照和比较。我认为他们甚至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像我舅舅一样聪明，似乎这种聪明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恰恰相反的东西。

　　我舅舅跟我舅妈关系紧张，一直持续到他们的孩子出世，并且丝毫没有因为这件大事的莅临而有所缓解。基本上，我舅舅成了一个外表麻木的人，对一切事情都不闻不问，包括我舅妈对全家人的仇视。我舅妈和全家人的打打闹闹让我舅舅彻底厌倦，等我姥爷去世后，我舅舅一个人独自去了东北，之后七八年时间毫无音讯。我舅妈开始流露出她风流的本性，同时跟村里几个男人相好，他们帮她种地，给她钱花。八年后落魄的舅舅忽然回来了，他坐在炕上给我们描述他在东北的经历：刚去时穷困潦倒，像野人一样住在山洞里。渐渐地，他靠著野外生活和狩猎，现在成了当地一个屠夫。春节过后，我舅舅一意孤行地又去了东北。他既不打算跟我舅妈离婚，也不打算带走守寡的小龙姑娘，一个人返回了东北，跟回来时一样。舅舅的古怪行为让我一直心存疑问，在我的纠缠下，我姥姥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时代背景是1942年的冬天。

　　1942年的冬天，有一个叫曲葵花的年轻媳妇因为丈夫在外打鬼子而躲到了娘家水道镇。这个冬天水道镇也极不太平，鬼子对姑娘们的骚扰愈演愈烈。姑娘和年轻媳妇纷纷告别了地面生活，不是躲在炕下的地窖里，就是隐藏在阁楼上。曲葵花的母亲曲王氏也打算把曲葵花藏在地窖里，但只有两岁的外孙女草草是个问题，她用撕心裂肺的哭闹表达对这种安排的不满。她穿著母亲曲葵花给她缝的小花棉袄，在家里和院子里走来走去，张开小手，去抓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这一天她张开小手去抓一件东西，那东西长长扁扁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曲葵花在屋子里看到草草用小手去摸鬼子的刺刀，大惊失色地跑出来，一把将草草抱在了怀里。经常用刺刀挑死小孩的鬼子那天出人意料地蹲下来，对草草做了个张开怀抱的动作。这一幕注定了她母亲曲葵花的悲剧命运：她去炮楼里找女儿草草时，被鬼子头目山田小左强奸了。一个多月过后，曲葵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几乎采取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却没能让胎儿流产。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胎儿在她腹中冬眠般沉静了两年后才出生。他的出生和成长伴随著村人们关于他身世的猜测和想像，他们看他的目光极具复杂况味……姥姥最后告诉我，她就是那个曲葵花，而她被奸污所生的那个男孩，就是我的舅舅赵土！

　　最后有必要说一说我舅舅的死亡：一个地质勘察队前来勘察附近的一座大山，其中有一名日本留学生。如果他知道我舅舅内心纠缠了大半生的身世情节，那他一定不会选择在那个秋天的傍晚去光顾我舅舅的肉摊子。但他去了，在人们眼中与世无争的赵土和他发生了争执，并拿起刀要捅这个来自日本的年轻人。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那把杀猪刀却捅进了我舅舅的胸口……                     （菲菲）

   　　 载于《文学界》2008年第3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