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子午是我表弟,下了火车在出站口等我。他是第一次来北京,除了我之外举目无亲。他没有想到,他在车站附近流浪了十五天,才等到了前去接他的我。我是个做假证件的,那天去接子午时,因一时心贪,想在半道上再揽一桩生意,结果被便衣抓了起来。好在我一口咬定自己兜里的假证只是为自己花钱买的,最后被拘留了半月拉倒。子午见到我时,须发凌乱,衣著邋遢,简直就像个叫化子。他一把抓住了我,声泪俱下地说:“哥啊,北京实在是太大了。”我表弟自小头脑就好,但学习却不认真,最后赖赖巴巴考上了电大。毕业后他被分在玻璃厂工作,可惜好好一个厂子被蛀虫厂长弄倒闭了。子午无法呆下去,便徵得了我姑妈的同意,跑到北京跟我来混世界了。
在早市买了一张折叠床,就让子午在我租住的平房里住了下来。前几天,我带他熟悉了一下北京的环境,然后很快就开始和我一道办假证了。这件事其实很容易,通常的程序是将小广告贴出去,等著兔子主动撞上来。或者到大街上去揽生意,见到可疑的人就问:“先生,办证吗?毕业证、驾驶证、通行证、护照,什么证件都有。”我表弟一向头脑好使,手写广告没几天,他就用白薯刻了一枚图章,上面有联系电话等等,比原来的方法可谓事半功倍。子午来后不久,因为卷入一起打架事件,受了惊吓,变得风声鹤唳、慌恐不安。但他有一天出去剃了个光头,告诉我他将告别过去,一切重新开始。子午变得强硬蛮横起来,我劝他安全第一,他却说:“要图安全,还干这行干吗?”不久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和他开始分头行动,各干各的。子午早已经熟悉了办假证的各个环节,也慢慢有了自己一批固定的客户。但子午是我姑妈惟一的宝贝儿子,而且也是从小和我一起玩大的,我总是想方设法地保护他,生怕他出什么乱子。有一次,我们俩和另一个叫文哥的同行去吃麻辣烫、喝啤酒时,碰到一群穿制服的年轻姑娘。没过几天,子午竟对我说他爱上了其中的一位。我以为他只是说著玩的,没想到他以少见的耐性和死磨硬缠的功夫,还真把这个叫闻敬的北京姑娘泡到了手。虽然闻敬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女儿和一个办假证的外地小子处对象,但闻敬却对子午死心塌地,为了迫使父母接纳子午,他们两人居然租了个一居室开始同居。子午对我说:“只要我挣够钱买了房子,你看她父母同意不同意。”
有一次文哥外出交货时,客人竟亮出警察证,一分钱没掏就把假证拿走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给了子午启示,他自己也做了一个假警察证。我劝他老老实实挣钱,千万别玩邪门歪道,不料他不屑地说:“都是犯法的事,偷和抢有什么区别?”不久后的一天,子午和闻敬约我去他们的小家吃饭。我一进门就傻了:新添了几个大家伙,超薄液晶电视、豪华音响、电脑,还有一台跑步机。我一问才知道,子午去给一个小职员办假大学毕业证时,竟然发现那家公司的老总是曾经在自己手上办过人大金融专业研究生证的客户。一打听,他正是靠著那张假证爬到了今天的位子。子午顺便去“拜访”了一下那位老总,老总见到他后脸色大变,从桌子里一下子拿出三万放在他眼前,说:“从今天开始,你和我谁也不认识谁。”子午雄心勃勃地说:“哥,等挣够房子的首付款,我就要和闻敬领证结婚了。”
四个月后,子午终于如愿要和闻敬领证了。我赶到民政局的大厅时,却只见到了闻敬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招呼我坐下,说子午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有点事先去处理一下,马上就过来。我说:“太混蛋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我给他打电话。”但闻敬拦住我说:“领完证他就不再干了,想找一个好工作。”说完她递给了我一颗喜糖。今天是我表弟结婚的日子,放进嘴里的喜糖那叫一个甜啊!到了十点半子午却还没有回来,看著一对对新人进去了又出来,我和闻敬都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子午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像灌了风,丝丝啦啦地说:“哥……哥……”我问他怎么了,现在在哪里,他说不出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六郎庄”这个地名,然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我和闻敬知道出了事,吓得腿都哆嗦了起来,最后决定立即报警。
三小时后,我们和警察在离六郎庄两公里的野地里找到了子午。他仰面躺在那里,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人早已经死了。他是在敲诈别人时遭到暗算的。我看见在附近一块石头旁写著一行字,估计那是子午在等人到来时随手写下的:老婆,今日坚决收手,从此我们天上人间。
(菲菲)
载于《收获》2008年第2期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