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峰
2007年11月7日,在清华大学教师惯例的年度体检中,我被查出肺部出现50MM肿块,医生怀疑为恶性肿瘤(肺癌),11月12日,在北京肿瘤医院做了肺局部切除手术,幸运的是肿块呈良性。缝合伤口的线,要27日拆除。也就是说,到27日为止,我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卧床休整。此刻,我就是在京西百望山下卧床休养的生活中,写这篇怀念恩师镰田元一教授的文字。
在怀念恩师的文章中,先写下这么多自己的事情,是因为从被怀疑为肺癌到实施手术的一段时间,我曾在精神上不得不直接面对死亡这个词。也正是在这期间,我多次想到过生病期间的镰田老师,回忆他直面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当时有过的想法。兼好法师在《徒然草》中写过,春夏秋冬四季依照秩序循环而至,但死却是经常突然出现。只有在死的阴影笼罩在头顶的时候,人才容易意识到生命是何等脆弱。我仅仅在死的阴影下生活了6天,但这短短的6天,已经足够我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反反覆覆地想过一遍。我是11月份生人。2007年11月,我刚满45岁。这一年我出版了两本著作《日本的面孔》《东亚的时间——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11月5日,中央电视台号称有一亿观众的新闻节目《焦点访谈》,刚刚采访过我对于黄金周改革的意见。一切彷佛都那么顺风满帆,当医院CT的影像告诉我,一切可能到此为止,我是那么不甘心。镰田老师当时也一定有过不甘心的念头吧?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正常的学术训练之外,还需要多年知识积累和学术境界的培养。去世时只有60岁的镰田老师,正是学识、眼界、力量都正好做最好的工作的时候。他真正是英年早逝。我在这几天多次想到他,是因为他给我留下的,是坦然面对一切的姿态。记得在电话中,在和他直接的谈话中,他都和我谈到“死并不可怕”,除了对于医学发展的信心,镰田老师更多谈到的,是死只是人生过程的一部分。一个人只要一直努力工作,活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亲友,死并不可怕。他讲那些话时,表情和神态和当年我留学上课时没有什么两样,有一副在别人身上很难看到的澹然和宁静。
2007年11月,我从个人的人生经历中,终于体会到先生这份澹然和宁静中,有一种足以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人类共同的东西,那是非常高贵的东西。
我在这里选择了“澹然和宁静”这个词来描述镰田老师,其实这是十几年来我对镰田老师一以贯之的印象。从1995年起我到镰田老师那里读博士课程后期算起,也有十几年了。十几年中他彷佛像是一座山,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总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吸著烟,耐心地听著学生们的问题,耐心地作出自己的解答。有五年时间我一直参加他的《续日本书纪》的读书班,看著他带著学生们在日本古代史的世界里自由地散步,那里彷佛是他的后花园,他时而指著某一个地方告诉身边的学生说,看啊,这里有这样特殊的土质,所以才开出这样的花。时而告诉发表的同学,你想走的那条路其实不通,因为有过某人已经尝试过没有走通。我认识的镰田老师为人随和但拒绝流俗。这份“澹然和宁静”背后,正是他藉以致远的浩然之气。
2007年8月份,在中华书局就要印行《东亚的时间——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前,我决定给自己的这本论文集写一段跋语。写那段跋语时我想起了镰田先生,泪水不由得潸然而下。镰田老师接受我进京都大学,其实对我有一点期望,他想知道的是:一个学习中国古典的中国留学生,在日本古代史的世界会看到什么?很遗憾的是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给这个问题一个最好的答案。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能为镰田先生讲述一下我论文集中那些小小的发现,我能想像出先生听我讲述后的表情。他会说:是吗?真有趣。然后微笑著,点起一根烟。
回忆镰田老师的时候,还总会想到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一直答应带镰田老师在中国探访一遍渤海国的遗迹,但最后终于没能成行。06年我去京都大学探望他,我们还谈到了07年的渤海之行。那时他送我了《律令制的研究》。那本厚厚的著作放在手中时沉甸甸的感觉,直到今天我仍旧记得。那一天我们还说到清华大学历史系缺乏日本史相关的图书,当时先生说,其实一个学者的藏书,能整个保存在图书馆,并对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日本史研究起到作用,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今天在镰田夫人、藤井教授、本乡教授、吉川教授等人的推动下,镰田老师的藏书即将整体被收藏于清华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这是非常具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作为接受这些藏书的一方,作为这所中国有名的大学第一任日本史教师,我觉得自己的肩上其实压上了不轻的担子。我得活得对得起这份馈赠。
躺在病床上我经常想,我们都是面死而生。死亡像影子一样一直跟著我们,并且最后要覆盖我们每一个人。因此活著最重要的是,像镰田老师那样,努力工作,做出自己最好水准的研究,是活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亲友。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拥有镰田老师面对生活、面对死亡那份澹然和宁静。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镰田老师的精神世界,对我的后半生,将一直都是影响巨大的榜样性的存在。
谨此缅怀镰田元一先生。
2007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