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骏
小林是通过报社的老张找到我的。他说他写了一本书《父亲》,请我提提意见,那是2003年。
故事并不复杂。老小林是日本人,当年到中国打仗被八路军俘虏并感化,于是参加反战同盟组织,协助中共抗日。解放后老小林被发配去内蒙古“学习”,吃尽苦头历时25年,直到70年代末才落实政策。全家回天津后,老小林当上市政协委员。80年代初老小林和日本的大哥联系上了,家里以为他早已战死,大哥激动之馀马上发邀请做担保办签证,谁料一波三折,大陆的组织说老小林曾涉及机密工作,不能出国——其实人家是回国呀。反覆上诉无效,直到兄弟俩先后过世也没见上一面。
老小林是1994年去世的,留下了几大口袋申诉材料。可是出乎我的阅读常识,老小林的临终遗愿居然是请求组织把他的骨灰安置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组织没有满足他的这个要求,因为天津市政协委员的级别还不足以和伟人们同居享受八宝待遇。其时,他的儿子小小林已经在日本留学工作安家,小小林为了实现老小林的遗愿,数次奔波国内有关部门,还和中日友好协会中国驻日大使馆频繁交涉,可同志们异口同声同情有馀爱莫能助。
读了这个故事,感叹之馀我还有点感想。我除了对小林的文字提了一些修改建议外,还开导他你不是学历史的?中国有个历史学家叫黎澍,也是老革命了,完全有资格进八宝山的。可黎老先生临终前嘱咐家人,死后千万不要把他送到八宝山。他说,生前就和他们没有共同话语,死了何必再挤到一块去!我还对小小林胡说八道:算了吧,放不进去也罢。说一句不太恭敬的话,八宝山里有几只好鸟?
后来,我办了东洋镜网站,鼓励小林把《父亲》贴出来,小林边贴边改,最后写出了感动大家的情节——“小林将父亲的骨灰带回日本,在他的家乡,一个美丽的海湾里,立了一个墓碑。长年客居他乡的父亲,终于叶落归根。日本人的墓碑全部向著正东,日本人喜欢太阳升起的东方。小林想父亲也许喜欢太阳,但是他有著一个幽恨绵绵、牵肠挂肚的神州大地。于是小林狠狠心,把父亲的墓碑坐东朝西。那石碑是从中国运来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刻著‘日本八路小林清之墓’。让小林清天天眼巴巴地朝著西方,望著那片生活过50多年的土地吧!”
再后来,我也试图帮他在国内推销,联系过数家出版社,没有结果。等到今年,终于有一家文史出版社感兴趣,请小林修改。小林说既然和出版社有约,让我把网上的连载暂时撤去,然后开始闭门改造。小林当然还是很客气地请我提些具体的修改意见。我只是说,文章本来难论高低,关键在于真情实感。你亲历的真实细节,是他人模仿不出来的东西。只是小林一改再改,至今未能满足编辑的要求。他常和我通话交流,从来电中能感觉到他便秘式的痛苦。
其实,国内编辑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要正面树立老小林的光辉形象,要歌功颂德大唱主旋律,而不是藉题发挥吐怨气发牢骚。如此修改无疑是一件非常残忍的工作。据说小林现在已经给父亲的故事安上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了□□老小林的骨灰入土为安,安葬在爱恨交集的异乡。我感到惊诧,那不是违背事实真相了?小林在电话那头嘿嘿地苦笑,一半一半,父亲骨灰的一半留在了大陆。
也许“名著”就是这样炼成的。可是我决定劝劝小林,罢了罢了,那样的书,出了也是浪费纸张,你对得起那两根木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