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翔
去我家附近的图书馆里闲逛,心血来潮,借来《鲁迅全集》读。小时候,伴著瞌睡、电视剧和耳机里面的音乐,把《鲁迅全集》通读过一遍,记住的是他们家前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杨树,另外一棵也是杨树。酷啊。现在我们家前面也有一棵树,春天的时候是松树,冬天看居然也是松树。我们家门前比鲁迅家门前还要有趣。
一直以来我不是很喜欢鲁迅,也许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是中学读书给恶心的。每个老师都试图告诉我鲁迅如何深刻怎么牛逼,我除了看见他中文写得不利索以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至少和他同时代的那些同志们比他实在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通俗地说,牛则牛矣,在牛人里他算不上拔尖儿的。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偏见,我对他的《故事新编》还是相当地崇敬的,恶毒到死的一种玩笑,是我见过的“五四”时期最有现代感的小说(得承认,我读过的书确实不多)。
现在再来读他的全集发现这人还是有些意思的,起码不装模作样。而且我发现自己被伟大的党母亲误导得非常厉害。鲁迅老师爷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战士,连斗争这样的情绪在他的杂文里面都很少直接表现出来。从前这样的误解对我读鲁迅有很大的影响,现在才知道鲁迅还是很实在的,有嘛说嘛,很少谈论假大空的道理,虽然有时候喜欢对年轻人发点酸唧唧的激励长句,基本上还是属于可爱的小老头形象。
但是有一点和从前一样,我始终觉得鲁老先生的肚量小点儿,动辄旁敲侧击地连讽带刺,一两篇还好,一口气对著全集好几卷的杂文一路读下来,觉得这人太唧唧歪歪了。可能“五四”时候就那个环境,你不骂人人家就骂你。不过骂来骂去,不但文字的有趣没了,就是所谓的思想也薄弱了下去。鲁迅从骨子里还是个带有很强“文以载道”想法的人,但是他的道被他的阴损冲淡了很多。我读鲁迅的时候常常脑海里浮现如下画面:开始是大陆中国人无比熟悉的镜头,鲁先生慢慢点起一根烟,在烟头冉冉升起青烟的时候,小胡子在镜头的中央凸现。这是大家都很知道的鲁迅。但是在我脑中开始有续集。鲁先生很沉重地很认真地提笔开始写一个主题,他心里带著思考,带著一种使命感,希望自己的想法可以清晰诉诸笔头,以便影响读者,尤其是年轻人,使他们可以有所觉悟。下笔如有神啊,刷刷刷正写到酣畅处,忽然脑中联想四起,想起相关主题中有他的论战对手的胡说八道,不禁小胡子一翘,怒在心头起,恶也就升起来,顺笔点一下才觉畅快。这样东顺一下,西顺一下,畅快到结笔,所有文章都变成了一个样子,不要针锋相对也变成了针锋相对,不要讽刺也变成了讽刺。我知道一些喜欢鲁迅的人,常说鲁迅文笔犀利,战斗性强,可是我心里觉得那其实不是鲁迅的本意。
鲁迅是支持全盘西化的,对这个我没太多意见,也不觉得如何有道理。他对当时中国的看法更多的不是站在中国向外看,而是站在国外向里看,那个时候的先知可能都这样吧。在《坟》里面鲁迅用长篇文字介绍西洋诗人,尤其是拜伦,让我觉得鲁迅心里那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太漫溢了。带著这种情绪,与其说他希望中国全盘西化,不如说他只是希望中国能一夜间天翻地覆。对西医,对古文,鲁迅的批判都是观念先行的,不过因为提倡复古的那些对手实在都是些不学无术或者遗老遗少之流,鲁迅的批判才被衬托得虎虎生风罢了。其实中医也好,古文也好,糟粕尽管糟粕,一棍子杀到焚骨扬灰也确实莫名其妙,怎么写,要写什么再怎么说也比用什么写要紧得多。鲁迅写过一些介绍西方科学技术的文章,从进化论到生物化学等等,老爷子知道西方科技的厉害,知道中国需要的不仅仅是东欧、俄国的文学,也需要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其他各种自然科学家。在这点上鲁爷的开明和努力相当值得尊敬和佩服。不过老爷子总是用力过猛,好像不顺带著反思一下中国文化就不过瘾。也许是我看得全集不够全,或者看过就忘记了没留意。总之在我印象里,鲁迅对中医和中文的批判都是信手拈来,一棍子干掉,绝不废话。比如提倡罗马字和白话文,就把中文拽出来,说中文太难学了,所以从前老百姓没办法学,因此文字一直在执政者手里握著。这论断相当的有个性而且不容分说。要说这论据作为提倡白话文的理由多少还有些道理,但是用来做罗马字替代汉字的理由就实在不拝边际。对一个初学者来说,汉字和罗马字有什么本质不同么?要这样的话,中国的小学可能要比其他国家多上个3、4年才行吧。这理由也太轻视人类的大脑容量了。说到底,鲁迅是文人不是学者,加上杂文写得太多,有点偏激也是情理之中的。可能鲁迅的可爱也就在这里。
鲁老爷子死后被政治异化得升天做了神仙,这个无论如何也是前世修来的。就他那一脑子自由思想,活到新中国死得比什么都惨。当然这说法也许不成立,鲁迅是人精一样的人,乱世里能躲进日本租界,难道中国解放了还会留在大陆遭罪么?鲁爷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
再读鲁迅觉得他比从前可爱了很多。我也忧国忧民一点,忧不好瞎忧,不忧白不忧,当然忧了也白忧。读著《鲁迅全集》老是一阵阵地发寒,老爷子明明是在70、80年前那里骂著,怎么好像一句一句好像在骂21世纪的现代中国人呢?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