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二)
前述是以情为主轴的,而聚会到底使隐没在心里的旧怨得以释放,同样也是此行的重要收获之一。在此次发表的两首诗里,先后有“聊籍孤胆逆世风”或“成败全系一亲朋”等句子,想烘托的就是曾在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些不堪面对的“过去”。也就是说,笔者远不是当年反对“极左”路线的英雄,然而具体在作为上,却有过把工宣队支部书记赶走的举动。事情是以失败告终的,源于诗中的那位“亲朋”在关键时刻妥协了,结果我辞去班长和支委的工作,由他取代了。这在理解上确曾给我以极大的震撼,但最初还是把彼此的关系维持了下来,直到毕业前他全力让我必须面对一次党内处分的争执中,双方的关系才完全降至冰点。
这些该否当作教训,直到今天也没确定出答案。但也因烙印太深,所以一旦想起就如在昨天。不过对方的感受想必会更深一些,例如学院举办宴会那天,是我们毕业后首次重新面对,见面时彼此都故作坦然地把手伸给了对方,可是轮到同学们敬酒,且对我多以“老班长”相称时,在场的人都无不留意到他的尴尬。此后的几天里,他主动和诗中提到的那位小学妹攀谈过几次,坦承其内心情结至今尚未解开,也强调他希望安定,故指我们当年走的不是一条路。不过轮到我宴请大家的那天,当小学妹指他和我至今没能解开心结的原因恰在于各自心中都太有对方时,他还是哭了。诗中的“故旧缘何泪洗面,当推吾妹心最明”,就是据此而发的,只是为便于搭接仅在时序上做了些调整。事实是,学院的宴会之后,我确是很激情地唱了一首余天的“友情”,他也是含著泪花坐过来并用手臂揽住我肩头的,区别仅在于他和我都在努力克制,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小学妹总结说这一埋藏了近30年的情结是以最特殊的方式落下帷幕的。当事者之间没有解释也没有忏悔,甚至连一次正式的言语交流都没有,朦胧中几乎感觉不到谁从当年的各自坚持上后退一步,但坚冰还是在重新回到班级这个感情的熔炉后被彻底融解掉了。如实讲,我无法更深地揣测对方的感受,但至少对我而言,其在所谓正统势力面前的懦弱、在关键时刻的动摇、以至在落井下石之际表现出的无情,实实在在地刺激乃至折磨了我近30年。不过也恰如小学妹所言,我们各自心中都太有对方了,我们曾有过的那段互为知己的记忆至今仍占据我认知的另一极。长期以来,我郁闷而怯于面对,也因期待而趋于逃避,但主观上却是宛若风化一般。当机遇骤然呈现的时候,那座结晶于历史的冰山还是轰然崩溃了。
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迟得甚至不能提供任何空间留给期待,或再行衍生出也许。我们甚至没有想到还有下次,或企望在班级这个大环境的陪衬下静下心来述说一下过去。意识中的将来或许依然类似像毕业后那样,至多把对方留在记忆里。分手时,我把自己出的一本书和几张照片交给了对方,仅说:“照片是孩子的,跟书一道留给你吧!”
(三)
至于小学妹,我在诗中就曾发出过“感伤时节谁相助,蹉跎路上妹同行”的感叹,据此表明我和她情同兄妹的关系。但联系到我曾作为班级矛盾的焦点,在一定程度上却可理解为她在当时所持的立场。不过仅就后一点而言,好在当时她尚置身党外,所以没被卷到前述的非组织活动中去。其实,自从她进入到我和那位“亲朋”的视野之后,一直受到信赖,尽管最初我们都没对她多加留意,相反倒是习惯在会议或有临时通知时差遣她,但久而久之竟成了我们的“尾巴”。只是后来挨到必须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我,这对当时已经完全处于孤立的我自然是一种宝贵的支援,而她自己面对的却是诸多压力。这次聚会,有同学据此抒发感慨,她哭了,且在没有所指的前提下,把我们当年的友谊最终获得同学们的承认,称之为“迟来的胜利”。显然,她是在重新审视当年,且在是非成败问题上最终还是公开融入了自己。
其实,和小学妹的关联还远不止于此。集中在现象上,我当时能够远离政治喧嚣而向校园生活本源靠近,至少在过程中就不无她的身影,并且是在全无顾忌的心态下逐步完成的。她人小年纪更小,大可不必担心有谗言非议。甚至可以说,因为上学之前曾经有过知青浪漫生活经历,并且还受到过机关工作的熏陶,所以在一些社会问题上,我对班里这些工农兵同窗的朴素以至无知是相当缺乏耐心的,但唯独对小学妹却显得特别通情达理,在回答她的问题时,我不仅可以做到举一反三,在相当程度上也完全比作了一种兴趣。
当然,我们也有不开心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在午休时分跑到女生宿舍下面喊她,招致宿舍楼的窗户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人探出脑袋,她显得既光火又很感无奈。不过她下来后还是忍住了。先是一声不响地尾随我径直来到学校病房的那片绿地,直到明了我让她到这里,仅是为了抢在被人摘走之前能够欣赏一朵隐没在绿树丛中的山茶花时,她立刻转身走了。当然,这种回忆在今天已变得非常珍贵了。聚会期间,她重提此事曾引起同学哄堂大笑,谈不上反感,但当时的我至少是以非呆即傻的形象出现的。不过在我写给她那首诗的开头,之所以用“不忘绿荫映紫红”来烘托对她不全依赖同窗之谊的那份情感,感觉上服从的就是这一历史记忆。
应该说,仅从她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公然站在我一边,并能坚持到底而言,任凭什么原因纵可令我对整个班级保持沉默,却完全没理由在她眼里也蒸发近30年!内中的苦涩,或许该是个永远的秘密,不过也在于她把我看得过高了,而后来曲折的人生经历形成的反差在解释上自然也构成了原因。例如诗里称“卅载殊途赖初衷,个中有你期许声”,倾诉的心声就与这一心态有关。不过在毕业前夕,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封她姐姐的来信,至少在直接与她面对的时候尚能在责任上模糊一下自己。其姐在信中建议她可考虑毕业前在学校里物色男友,并且可参考的对象里居然也网罗到我!她察觉后跑来质问,我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当时她仅说了一声“你欺人太甚”便转身走了,直到毕业那天也没再理我。
聚会期间有过这样一幕,那位有些动情的“亲朋”在众人面前曾把我们三人头紧紧拢靠在一起,场面感人但我还尚能克制,他接下来坦言说“其实我们俩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彭(即小学妹)”,则使我内心的护堤彻底坍塌了。确实,我们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班中既有资格也有能力关心她的人,然而却先后蒸发,只留她独自在怀疑和失望中蹒跚。例如这次聚会,是我硬把她“逼”来的。从以往她总是以各种藉口推辞掉同学相邀的历史来看,谁能说她不是一直置身在对同窗另类认识的阴影当中,沉默了近乎30年。“逼”她那次,是毕业后我首次同她联系。因事先已得到有关我的风闻,所以她最初还算冷静,但后来还是动了感情,不禁放声大哭,然而除去怀念之外,言语中却没有夹带丝毫埋怨。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我甚至据此对她重新做过勾画:她是在贵阳长大的,祖籍则在四川,该否说由她性格体现出的更是湘蜀一带的特点呢(近代川贵曾以付出,给历史留下记忆)?她单纯却又耿直、腆而不乏激情;可以说当年的妩媚还没被如今的庄重完全掩遮,但从其身上闪烁出的最普通人间情感,却依然让人把她锁定在过去。
分手那天,为了减少上海同学的麻烦,我打算搭其他同学的车提前去机场。本打算把唯一的空位留给她,但话才出口就遭到了反对:“让我一个人回来?我不去!”我知道她不堪忍受从机场返回的孤独,便没再作强调,但于感觉上无形中体验到一次兄妹之间的坦荡:没有虚伪、更不夹杂客套,想法与结论均形成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之间!结果,其他坚持送行的同学硬挤上来,当时的场面乱作一团。我犹如逃避一样,抢先躲到车厢里,压抑中竟没敢朝已经哭得差不多是泪人一般的她多看一眼。车开出一段后,手机响了,是班里担当这次班级聚会筹备工作的同学打进来的:“你看怎办吧?小彭偏要赶到机场去,那么大怎么找呀!你跟她说吧……”我没吱声,仅把电话递给身边的人,随后低下头并用双手遮住了脸,全无克制的念头,就如同想藉以冲刷掉内心的无奈和歉疚一样任凭泪水无息地淌过面颊……
受篇幅所限,至此只能搁笔了。不过那一幕留给内心滚动的“伤口”至今还未复原,甚至可以说想把这些连同那两首诗一道公开,目的也在于让淤积在内心的感受宣泄,奢望在执笔过程中再一次对聚会中的点点滴滴做重新体验。当然,无论那两首诗还是这篇记叙文,在读者眼里该受到怎样的待遇,远不是仅凭笔者对情感的披露所能决定的。例如诗在完成之后,确曾得到一位在大学任教的友人肯定,不过朋友群里也有人特意把国文教师的太太推到前面,专以“淫词艳调,有文采无文品”作了判定。
我不懂诗,但也并非完全外行,除合辙押韵外我完全不懂得所谓律诗的规范,不过切身体验却表明,写诗既要有生活,也要靠开始涌动且越来越难以压抑下去的情感。另外,诗和文章虽然可以表达出同一内涵,却很难兼并或相互取代:诗可以用不多的词汇把情怀发挥到极至,而想理清脉络,使表达的内容人格化,却只能用文章来完成。这次藉校庆的机会,能和班里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同学重聚,应该说集中在表达上对这两者都提出了要求。据此我作了尝试,抒发的是情怀,表达的是感受。在执笔过程中,始终使自己感情不断得到滋润的,则是至今仍在内心流淌的一股股暖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