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有人说日本人凡事取向是缩小，这大概是不错的，但实际上，被说成恰恰与之相反的中国人有时也欣赏缩小，例如缠足。但或许本性毕竟是扩大与夸张，所以把小也缩得太夸张，金莲要缠成三寸。对于女人的脚，似乎全世界审美都倾向于小，单说日本，17世纪末井原西鹤的色情小说《好色一代女》把美脚定为20来厘米。谷崎润一郎说，明治女人好看的脚小巧玲珑，简直能放在掌上。然而，唯有最讲究中庸、讲究过犹不及的中国人最爱走极端，全国上下齐变态，以至如今说起缠足这事还叫人脸红。

　　日本人善于而且惯于拿来人家的事物以及文化，但也有拿不来或者没拿来的，例如缠足。到了中国人醒悟缠足是恶习的时候，日本女人的脚就引人注目了，美的是天然。清末很先驱的人物王韬渡海东游，欣赏的“最是舞裙斜露处，双趺如雪似观音”□□到底是菩萨，不曾被中国人塑造一对小脚丫，逃过一劫。王韬说的是艺伎。江户时代艺伎一般穿白布的双叉袜子，黄遵宪咏之为“鸳鸯恰似并头眠”，据说只有深川一带的艺伎冬天也不穿袜子，很有点飒爽，以此出名，可能那双脚像脸一样也涂了白粉。全身被绚丽的和服裹得像铺盖卷，只露出脚来，似乎就带有一种原始性，甚而还显得神圣。浮世绘常画这样的艺伎或色妓，足以撩拨人心。

　　周作人那一辈，初抵日本仍然要赞美女人“在室内席上便白足行走，这实在是一种很健全很美的事”。不光中国人，早年欧美人也赞赏日本女人的脚。莫赖斯，当过首任葡萄牙驻神户领事，在日本生活30多年，1929年病故于德岛，有“德道小泉八云”之称。撰文介绍日本，其中有一篇《灿烂的脚》，写道∶“日本女性用和服把小小的身体整个包起来，多半场合连手也藏在大袖子里，只把小赤脚露出来，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1940年佐多稻子出版了长篇小说《光脚丫女孩》，是这位普罗文学女作家最畅销的作品，甚至有人要借用这个题目拍电影。那个15、6岁的女孩叫桃代，冬天里也光著脚和小狗赛跑，被镇上的小夥子们看见，叫她“光脚丫女孩”。她就想∶“自己只是穿布袜子麻烦才光脚，好像那就让人看著奇怪。这个绰号显得我有点被爱怜，彷佛从外部看见了自己野生野长的粗野姿态。”女孩的性意识从脚上觉醒。

　　我们这一代人来日本，对女人的脚应该不大在意了，因为中国女人夏日穿凉鞋，前面蒜瓣，后面鸭蛋，早已不是隐秘之物。但我有个好奇，那是读川端康成的《雪国》读来的∶无所事事的男人觉得那个女人简直清洁得出奇，“好像连脚趾底下的洼沟也乾乾净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怎么就想到那儿去了呢?不过，一到日本也就明白，脚经常赤著裸著跣著，底下的洼沟当然也难得乾净，藏污纳垢。后来读到用普罗文学理论写俳句的栗林一石路的俳句，给死去的妻擦拭脚掌的污垢云云，便多少觉出了那种无产阶级的哀伤。

　　赤脚穿木屐或草履，日本称之为“素足”，打赤脚叫“裸足”。李白咏越女，说“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留学日本似不妨拿来当题目，洋洋洒洒写一篇从“素足”至晚于唐代传入日本，看中日文化的历史走向之不同。明治年间从大清国来的黄遵宪们感叹“足如霜”时，日本人开始“穿革履，无不袜”，关注的是大腿粗细长短的入欧问题了。穿和服亭亭玉立，走路就要走内八字，这内八字穿草履走起来才可观。穿迷你裙或牛仔裤走内八字，有如模特在马路上迈猫步，可足够骇人。对脚的赞美，似乎都只见其白，大白于天下，至于形，比方说它像张开的折扇，倒不大听说。

　　说到脚形，日本文学当中最有意思的是谷崎润一郎的“疯癫老人”。这个老人已完全丧失性能力，但可以用各种变形的、间接的方法感受性魅力，他迷恋儿媳妇飒子的像柳鲽鱼一般柔嫩而细长的脚，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五个趾头一个一个捏著看，进而跪著捧起来，把大拇趾和第二趾、第三趾都塞进嘴里。到底是无能，事态不曾按弗洛伊德的恋物癖理论从局部发展下去，以至裸体，让我们的鲁迅给一句冷嘲，而是更具有喜剧性，令人佩服谷崎润一郎这位大作家晚年的想像力□□他写的是自己，那儿媳妇也是真的，叫渡边千万子，几年前出版《谷崎润一郎．渡边千万子往覆书简》。老人没疯癫成燕太子丹，把“美哉手也”砍下来，或者阿部定，把男人的那话儿割下来带走，他要拓下飒子的脚形，刻成佛足石，给自己当墓石，长眠其下。飒子“只要想到用自己的脚做模型的佛足石，就听见那石头底下的骷髅哭泣。我一边哭一边叫喊∶疼啊，疼啊。叫喊∶疼但快乐，无比快乐，远远比活著的时候更快乐。叫喊∶再使劲儿踩，再使劲儿踩。”不消说，疯癫老人死后周围的人是不会满足他的欲望的，一句话便了结一切∶变态。

　　忽而想起一段往事，是上山下乡岁月的∶腌辣白菜需要用脚踩，某集体户的知青便海选脚丫子最漂亮的女生担纲。不过，我不曾吃到，终于不知那辣白菜别有滋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