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大卫
对于我来说,在所有的乐器里,手风琴是最熟悉的,也是孕育了深深的情感的一件乐器。在物质和文化都极为贫瘠的童年时代,它是我生活里一个重要的文化内容;另外,它还是我童年时对父亲的记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看到手风琴,总能想起父亲。
我不知道爸爸那台小小的红色的32贝司的手风琴是什么时候买的。我的认知系统里,好像我们清贫的家里,从一开始就有那台小手风琴。用流行的词汇来说,那是我们穷困暗淡的生活里的一个亮点。或许是父亲从团泊洼劳改农场结束右派劳改再次分配工作时,用差遣费买了带到本乡来的吧,我想大概只有这一种可能。因为一来,那时父亲还是单身,生活内容单纯,而且应该有一笔小小的差遣费可供凭资;二来,来到本乡以后跟母亲结识结婚生子,从一个教书先生那点可怜的薪水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榨出一些钱来买什么手风琴——买米买面还不够呢!
红色的32贝司的小手风琴,还有父亲明亮的歌声,开朗的笑声和悠扬的手风琴声,那是我的童年!
这个画面我记忆犹新:身材高大的父亲,背起他的手风琴,开始弹琴唱歌。他的演奏并不高明——因为没有人教过他,都是自己摸索;左手的贝司总是不太和谐,右手只能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手指头弹奏。可以想像,弹奏快节奏和复杂的旋律,他会感到力不从心。但是,在那个除了看看露天电影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文化生活的世界里,这台红色手风琴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乐!从《故乡的亲人》、《星星索》、《喀秋莎》到《祝酒歌》,都是父亲的手风琴给我留下的美好回忆。
我第一次上台“献演”独奏,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们的小学院子里有个土台子,平时开大会,校长就站在土台子上给大家讲话。有文艺晚会的时候,那就是舞台。
那天,我抱著爸爸那台红色的小手风琴,走上土台子。众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这孩子会拉这玩意儿,这孩子家里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
我就很得意地站在那里开始演奏。我在众人面前不怯场,但是我必须低著头看著手指头才能不出错。我拉了一首《东方红》。
——当时除了《东方红》,我好像不知道别的曲子。就算知道也不会拉。
后来,父亲就不太拉他的手风琴了,主要是我在玩。舅舅和舅妈搞对象的时候,未过门的舅妈来我们家,妈妈就让我拉一首《祝酒歌》,我只能拉C调,因为不用碰黑键。我拉琴妈妈唱,唱到结束句的高音“咱重摆美酒再相会”时,原本坐在炕上的妈妈,“噌”地一下子从炕上跳将下来,抻著嗓子往上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回想起来,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物是人非,亲爱的母亲墓木已拱,逝者如斯,音容犹在,能不令人唏嘘!
高中时,学校里有一台黑色铮亮的120贝司的手风琴,也是鹦鹉牌的,有7个变音器,比起我们自己家里那一台,气派多啦。繁重的学业之馀,我会跑到
噢!80年代初,我进入高中,那时候有那么多美妙的歌声!有施光南谷建芬王酩王立平金复载……有李光曦关牧村关贵敏胡松华……我们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你好啊峡江》、《清晨我们踏上小道》、《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那就是我》……物质仍然不算富有,但是年轻的我们,真心地感到,我们的祖国多么有希望!我的手风琴声,伴随著我们的年轻的心,走过了一段多么昂扬的青春!
以至于到了大学里,我还念念不忘学校那台手风琴,二年级寒假回家探亲,居然把它偷偷地带到了上海!我的大学生活里,虽然多了一把吉他,但是手风琴声仍然在我们六号楼里飘扬了一年的时光。
到后来,父亲那台小手风琴已经十分破败,风箱的漏风犹如无齿的老汉,而且有些键都开始怠工了。但是仍然有一位在本地报社工作的学生,前来借用。爸爸说,都这么旧了,不好意思,如果不嫌弃就送给你吧。那台小手风琴于兹告别我们家。
一个家里,应该有一些书,应该有一件乐器。这是我对于家庭的重要认识之一,它来自我的成长经历。
最近,我对于手风琴的怀念愈来愈强烈,不可遏止,终于决定买一台!我跟老婆说:“给钱!”她见我如此理直气壮,约略知道我的目的正当,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你这次买什么?”她强调“这次”,是因为我已经买了一台电子钢琴和一把吉他。我说:“这次买手风琴!”她马上满脸崇敬:“爸爸,你还会拉手风琴哪!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高声说道:家里怎能没有一件乐器呢!
可是咱家里已经有了两件了……
少废话,手风琴以后,我准备再买一把高音萨克斯!
噢!妻一边应著,就把钱递给我。
趁著出差北京的机会,我让鹦鹉厂的销售员把一台手风琴专程送到我住宿的酒店,连箱子一起20公斤!我把它带回来了,我也有了自己的手风琴。
我没去过天津,一次也没有。对于天津,我只知道两件事,一是团泊洼,另一个是鹦鹉牌手风琴。这两件事都跟父亲有关。前者是埋葬父亲青春的地方,后者是父亲为我留下记忆的媒介。
爸爸已年过古稀,原本硬朗的身体开始出现老年人的疾患。我要尽快把他请到我的家里来,我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有很多的回忆要分享。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相聚的时间太短。我要跟他说,爸爸!谢谢你!我永远记得您的歌声,那是陪著我长大的精神食粮之一。纵然岁月流逝,你也已经白发苍苍,但是你年轻时的歌声,已经永久地刻在我的脑海,你的歌声永远高昂明亮,你的笑声永远那么爽朗,我也在模仿著你当年的样子,用我的歌声和笑声陪伴我的孩子们成长。这是你留给我的传家之宝。
爸爸,请让我再听一次您的手风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