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凯

日本是一个怀旧的民族，大到民俗传统，小到名人器物，都得到妥善保存。为此，我所理解的当今日本的国家面貌和社会存在，应该是积累的产物，而不是膨胀的结果——就像东京鳞次栉比、前贴后拥的住宅楼房一样，城市的空间体积不大，但密度精度极高，才显出超乎想像的分量。

过去，中国人比较看重人琴俱焚，或是追慕广陵散式的名士风度，但日本人习惯人去楼空后的睹物思人，总是把历史氛围和个人风采寄托在一个简单的器物、一件朴素的用品上，所以才有了各种纪念馆在列岛遍地开花的热闹景象。

在遍布各地的文人纪念馆中，陈列著许多作家、诗人生前爱用的笔墨纸砚、衣帽鞋具等生活用品，留存著过往时代的气息，也展示著逝去主人的品位。日本人为此起了一个文雅的名称，叫做“文人的逸品”，非常好听。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并对逸品之一的帽子备感兴趣。一直以来，帽子不仅有挡风御寒之用，还颇具身份和品位的的象徵意味。近代以来，日本人向欧美学习，注重仪表从头做起，帽子当然是首当其冲了。帽子下的文人像是怎么样的呢？试举几例。

生年不满35岁的正冈子规因患脊椎病，一生有超过1/5的时间在东京根岸的住家病床上度过，但他却是近代日本俳句史上的巨人。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的正冈子规17岁时第一次上东京，梦想著当政治家。1890年，子规23岁时入读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哲学科（现东京大学），第二年又转读国文科，他的人生理想也由政治家经哲学家而转为文学家了。松山市的子规纪念博物馆保存著一顶当年帝国大学时代的学帽：黑色布面镶嵌著皮革外沿，学生帽的形状昂扬挺拔，黄铜色的“大学”徽章镶嵌在正面帽檐上，尤显意气风发。在这顶学生帽下，可以想像当年正冈子规充满朝气的凛然的面容，可以想像他以西洋“写生”精神革新新俳句和短歌时，跳动著一颗多么年轻的心。

东京世田谷文学馆收藏著一顶美国制的茶色中折礼帽，主人是战前领时代风骚的新感觉派圣手横光利一。横光利一的小说，通过崭新的拟人手法和出人意料的比喻，以诉诸读者感官的方法来唤起通感式的印象，给人以新奇和震撼。新感觉派小说在语言上与日本的传统国语展开血战，以纯文学和纯小说的作品挑战了30年代盛行的普罗文学，横光利一则被称为“与新奇语汇、诗的感觉和旋律共生之人”。横光利一走过前卫的、新锐的一生，对30年代兴起于上海的“新感觉派小说”也影响至深。

横光利一在小说创作上求新求奇求变，在生活中对自我形象也不随意，更不妥协。后人推想横光利一每次戴上这顶茶色礼帽准备出门时，对镜自照，一定是非常自满的。这顶帽子承载了横光利一纵横文坛的鼎盛时光。

佐佐木信纲是日本和歌史权威，也是著名歌者。信纲从小有过乘船遭遇风暴而溺水的恐怖记忆，此后无论长途短程，一生不再坐船，但唯一的例外是1903年10月－1904年新春之间的中国之旅。一个国文学者对中国的憧憬，终于战胜了一个落水者对大海的恐惧。佐佐木信纲在31岁时实现了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海外旅行。有趣的是，信纲的户籍登录名为“佐乆木”，由于中国汉字中没有“佐乆木”字，所以访华时的名片改写为“佐佐木”，此后，他一贯以“佐佐木”行世，户籍登录也改掉了。可见，中国之旅对歌人佐佐木信纲来说，是充满深意的新出发点。

在三重县铃鹿市的佐佐木信纲纪念馆中，信纲访问中国时使用的风帽特别引人注目。在纵贯冬季的大陆之旅中，信纲一直戴著这款御寒的风帽，帽檐下还有一副圆形的遮光眼镜，陪伴他走过大陆的雨雪和风沙。这顶风帽的样子，与今天到处可见的滑雪衫的风帽并无二致，可它穿越百年时光见证了中日之缘。

潇洒的战后新一代文人山口瞳死于1995年。他是一个对个人形象和生活品位非常讲究的人，举凡喝酒、赌马、饮食、看棒球比赛、日常工作、人际交流等，都有自成一家言的说法。比如他说过，“赌博大输是笨蛋所为，小输则是绅士之举”；“行为有规范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有时候应该遵守，有时候需要破戒，这里面有妙谛所在”——可见山口瞳真是一个懂得玩味生活的人。

山口瞳对随身携带的帽子，非常喜爱。他每次去百货店，都会在帽子柜台前彳亍良久，自己更拥有多顶帽子分用不同场合，俨然一个收藏家。山口瞳常用一顶意大利制的墨色礼帽，手感很好，柔软而有型，这顶帽子透露出山口瞳其实还是一个认真的人。在作家逝去10年以后，人们依然可以透过这顶帽子，想像出他生前带著礼帽，悠然自得放松散步的样子。

帽子戴在头上，与面孔融为一体，蕴含著体温，容易让人回想起帽子下的脸，联想到戴帽人的音容笑貌，这是我在“文人的逸品”中比较中意帽子的理由。其它物品，如笔，如砚，如茶杯，如桌椅等，都不太直接，更兼冰冷，在睹物思人方面，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