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米原万里病逝了，才56岁。

她生于1950年。祖父是贵族院议员，父亲代表日共任《和平与社会主义诸问题》编辑委员，挈妇将雏移居布拉格，万里在那里上苏联为兄弟党干部子女办的俄语学校。后毕业于东京大学研究生院，从事俄语翻译业。风云际会，被她赶上了苏联变革，大显身手，也曾为访日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全陪通译。1995年出版随笔集《不忠的美女或贞淑的丑女》，大概得力于平常爱讲黄段子，涉笔成趣，文字比她人漂亮得多。这书名有趣，说的是翻译：文字像美女，但作为翻译却是武大郎的老婆，岂止不忠实，简直是谋杀原作；另一种翻译，文字丑了点儿，翻译则无误。

爱读米原的随笔，痛惜她英年早逝，而本文的主旨是想说我们译日语。从美丑来说，恐怕好些读者要选中美女，至于忠实与否，关我等屁事。日本把这样的翻译叫“超译”，类似我国过去的林琴南译法，用来移译谢尔顿什么的，蔫悄地畅销。演奏贝多芬名曲，哪位若按错键，好心肠听众也难免抱怨，至若读译本，不像名曲烂熟于耳，也不能指望他们像演奏者那样看著谱面。但凡会一点外语的，往往强译者守节，甚或敢于为原作两肋插刀。若无此辈吹毛求疵，天下整个一洋泾昹也说不定。

日本也使用汉字，时常像陷阱，似是而非，乃至适得其反，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毕竟有方便，走在东京街头起码能识得“烧鸟”，虽然被烧的是鸡。倘若去欧美，那才叫两眼一抹黑。然而也正因汉字这劳什子，有时译也不是，不译也不是，里外不好做译者。比如“写真”，而今把这个词从日本拿了回来，用得很时尚，遇上它译还是不译呢?在日本不过是一个普通词，照字面拿过来或许一张老照片就有了小资感觉。再如“谢罪”，日本球队在世界杯赛上踢输了，外国人教练济科便“谢罪”，报上登出来，意思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道歉、赔不是。可是，日本和尚到中国赔不是旅行，我们的记者聚焦于“谢罪”，意在“罪”字，大家看著就惬意。“立死倒拉”来自英语Restructuring，日汉辞典多拘泥于英文原意，实际上日本用它无非是裁员，感觉有别于解雇，但译作别具中国特色的“下岗”，却可能让阿庆嫂们觉得话里有话。“歌谣(曲)”是流行歌曲之意，不译，总有点不伦不类。“晚酌”是吃晚饭时喝两杯小酒，望文生义，骂人家附庸风雅，似有失厚道。“二日醉”当然也不好译作我们古时候所谓宿酲。“单位”这个词积淀了太多的历史悲欢，用日本的“职场”更新换代倒是蛮不错。

翻译是处理语言，日本用汉字表示的固有事物时而却只好照搬，相当于音译。比如“张  ”，是过去的一种女裤，电影上可见，一般日本人也叫不上名。  是纨  子弟的  ，问题在“张”字，若因其肥大译作“肥裤”，或取其板正译作“板裤”，读者也难以明白是什么样的裤子，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况且那种裤子确实很张扬。翻译书名，汉字也出来作梗，直译有硬译死译之嫌，甚而等于没译，意译或许又可惜了汉字的便利，对原文书名摸不著头脑。不过，村上龙的小说《无限近乎透明的蓝》似不该译作“无限透明”，这里有谁修饰谁的语法问题，正是藉这个书名，十馀年前导致竹下登总理下台的里库路特事件被叫作“无限近乎贿赂的”事件。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围绕羊的冒险》里小标题很多，其中有3章都题为“围绕羊的冒险”，先后Ⅰ、Ⅱ、Ⅲ，但正文中使用的动词全是“找”，可见作者在题目上使用“围绕”乃别出心裁，并不想套用“三千里寻母记”、“骑鹅历险记”之类，虽然这个小说很像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