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自民党总裁竞选结束了，麻生没选上。党的总裁不必经民选就自任政府总理，于是当选的安倍组阁，留麻生继续当外长。这次竞选时麻生一个劲儿表白自己也属于漫画一族，拉到了不少本来不关心政治的选票。他爱看漫画是真的，一往情深。外长不写诗，而是看漫画，在国会上讲起漫画来滔滔不绝，嘴为之瓢，这实在是日本的一大特色，天下奇观。

今年6月，麻生在自家网页上贴出一文，题为《文化外交新思考》，思考的是漫画外交，原来他老早就想利用动画片和漫画书向世界推广日本文化。此念来自历史经验：战后美国漫画《大力水手》给日本孩子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美国大兵人好，有力气。美国漫画不仅给日本妇女编织了小资生活梦，而且为形成民主及自由平等的精神土壤也功不可没。日本能够是世界上使用机器人最为普遍的国家，这也拜漫画之赐，《铁臂阿童木》、《机器猫》使日本人对机器人别有好感。当今，漫画与动画，还有日本饮食、相扑，这些日本造文化已成为世界的尤其是年轻人的粮食。所以，他麻生接著就考虑，外交部跟民间明确分工，建立良好的互惠关系，积极果敢向世界推销，甚至还打算给漫画设一个诺贝尔奖那样的奖项。雄心勃勃，但不是紫式部、夏目漱石，而是祭出了阿童木、机器猫，与莎士比亚、达芬奇比肩，试图把世界漫画化，我们看著怎么也觉得可笑。然而，这话是人家两朝外务大臣说的，恐怕就不能一笑了之了。

漫画在日本至今仍属于另类，不算美术，档次比绘本低得多，许许多多人嗤之以鼻。识趣的漫画家不与人争，说漫画是另一种媒体，台湾漫画家蔡志忠也如是说，令人不禁联想比象形文字更古老的岩画。漫画到底算什么?记得十几年前听一位专事漫画出版的老编辑醉言：要说漫画是文化，那也是“耻文化”。文化有高低之分，日本战败之初嗷嗷待哺，漫画便作为美国好莱坞电影的瓜菜代应运而起，于今势不可挡，却终究算不上高档文化。江川达也和弘兼宪史这两位漫画家在月刊杂志《诸君》上对谈，说中国成不了动画大国，虽然有醉翁之意，但我打心眼里希望他们幸而言中。麻生外长傲然说漫画是日本现代文化，其实，日本所有的文化自古都带有漫画的品格。养老孟司是解剖学教授，以杂学著述闻名，他“认为日本人的大脑，有关语言的部分构造很特殊，读汉字的部位和读假名的部位不同，同时操纵两个管道读文章。漫画文化之所以唯独在日本如此发达，也是因为有读得懂汉字与假名交杂的日语的大脑”。我们没有这样的好头颅，而中国也不像“日本有历史上堆积的丰富的文化土壤”(江川达也的说法)，那么，中国经济无论发展到何等地步，文化也不至只剩些漫画可卖，幸甚至哉。

出版走向世界，不可能像我们的社长走遍世界那样说走就走，风风火火下五洲，也不可能像鞋子一样以廉价取胜，占领海外市场。这是文化的宿命，也正是各国文化可以自成特色的妙处。日本满世界输出汽车输出拉面，但似乎向来不大热心于输出文化，一是拿来人家的东西拿惯了；二是自视甚高，外人哪能懂日本文化；三是日文阅读人口局限于日本，难以走出国门，无可奈何。漫画的优势恰好在几乎没文字，而且被他们画得更近乎电影。日本漫画已走向世界，却并非它主动迈步走向的，更不是藉助政府之力，而是外国读者强行把它拉上了世界。拿台湾来说，1992年6月实施新著作权法以前盗版盛行，竟至从日本印刷厂偷走漫画杂志的印页，抢在本家头里翻印上市。当然，个别漫画家也抱有走向世界的意识，“漫画之神”手冢治虫晚年说过：今后的漫画家必须画国际上通行的东西。他逝世于1989年，这已经是20来年前的旧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