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对于故乡的吃食,鲁迅的看法跟周作人不一样。或许品味不同,走的路也就会各异。
鲁迅恨恨地写道:“对于绍兴,
周作人很爱把故乡的吃食写得津津有味,风鱼腊肉,在他看来是乡下的名物,久藏不坏,过酒下饭都是上品。而且,由故乡及于日本,说:中国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但他却不以为苦,还觉得这别有一种风趣。“吾乡穷苦,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说到腌菜,他觉得实在是很好的小菜,其用处之大在世间所谓霉乾菜之上,似乎晚年也不改初衷,还翻译了青木正儿的随笔《中华腌菜谱》。
例如“泽庵”,周作人一想,便认作福建的黄土萝卜。我没见过黄土萝卜,也没见过周作人“能够吃饱玉米面和白薯,加上萝卜鲞几片,已经很可满足”的南京腌萝卜鲞,无从印证。泽庵在日本到处可见,乃是把萝卜晾乾,一根根码在木桶里,压上大石头,用盐和糠腌制而成。江户年间有一个只管辩道的和尚叫泽庵,开基东海寺,圆寂后墓地只立块石头。这墓石圆圆的,近似压桶石,于是腌萝卜与之结缘,有了这么个禅味十足的名字。19世纪初,有人编辞书乾脆说这种咸菜是泽庵和尚创制的。以前吾乡过冬腌酸菜(又叫渍酸菜,不知是堆积的“积”,抑或“渍”的东北话)也要用重石压缸。葛饰北斋有一幅漫画,画妇女腌萝卜,壮硕的武士踉跄搬来了巨石,只怕要压碎那木桶。我们习惯于改朝换代,向来不顾惜前朝事物,而日本是所谓“万世一系”,传统就容易保存,大概萝卜之腌法如故,但施压的石头已经很现代,磨制得好似大理石,商店里有售。据说用米糠腌咸菜为日本所独创,足以骄人。17世纪初“唐臼”从中国传来,米越捣越白,却把江户人吃出了脚气病,因为糠皮被去掉,人体就缺少了维生素B1。幸而不知谁废物利用,用米糠腌咸菜,无意中补救了日本。
或许可以说,哪里有中国菜肴哪里就有榨菜,但日本人吃榨菜,基本只当作咸菜吃,吃得跟朝鲜泡菜一般普遍。不过,青木正儿游学中国是上世纪20年代,四川涪陵人邓炳成创制这种腌菜还为时不久,尚未进日本,他是在北京品尝的。青木评价中国咸菜,拿下酒作标准。日本是咸菜大国,每餐都少不了咸菜,用来下酒也并非怪事,我们觉得怪的是居然把咸菜端上来待客,因为在中国人生活意识中咸菜是穷日子吃的。他们把咸菜叫“渍物”,有一种“浅渍”,只是用盐水等把萝卜、黄瓜、茄子、芹菜等浅淡地浸泡,酒馆里就叫作“新香”,像模像样地摆在容器里,更类似我们的凉菜,只是太简单了一点。我爱吃生鱼片,小酌时再叫上一份新香,这样的搭配时常要招来侍者的惊诧目光,但吃起来清新可口,冲淡一下蘸生鱼片的酱油味,像青木当年在中国那样自得其乐。
北京有一家百年老铺的酱菜很有名,欣赏其包装,金玉其外,比包装过剩的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曾买了来当作特产送给日本朋友,但我自己却不曾品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