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哥
　　近藤是在3年前开始成为我琴店的常客的。他给我的头一印象是40来岁的人看上去30来岁，满头浓郁的黑发，讲话声音洪亮不算，还话特别多，问这问那，问了个把小时什么也不买，而且每次出门时都要直愣愣地盯著我琴店墙上挂满的那些提琴，好像不多看几眼就吃了亏似的。你说烦人不烦人。差不多过了半年后我开始对他产生无可忍耐的厌烦，每次看著他出门时对我一鞠躬一低头时的那头乱哄哄的黑杂毛，真想一铲子把它给铲平了。直到有一天他介绍了两位女士来我店里买琴，我才忽然觉得他那头乱毛非但并不那么乱，还变得有点可爱起来。
　　那两位女士中有一位20出头叫本田的小姐好像与近藤关系特别密切，总是来一对去一双的。等关系更熟了些后，有一天我忍不住打趣近藤，说∶“那么年轻的女朋友，近藤San真令人羡慕。”
　　“什么？你说本田San是我的女朋友？你当我多大了？我儿子都读高中了。”原来近藤都快60了。那给了我一种输给他的感觉，不但从相貌，而且从心理。一个人，都快60岁了，还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保持著那样浓厚的兴趣和热情，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嫉妒的事情。
　　后来，近藤继续不断介绍人来我店里。虽然他自己什么也没买，但作为本琴店的义务推销员，是很值得表扬的。然而，终于有一天近藤在我琴店看中一把做工极其精细的仿古小提琴。虽然价格只是真品的十分之一，也就百把来万日元，但近藤还是犹豫再犹豫，都到了几乎要拍板的时候，又退一步说要与老婆孩子先商量商量：“我儿子快读大学了。”这样翻来覆去，要不是看在他平时的功劳苦劳，以及他继续的功劳苦劳，我真想拿出中国店主真面貌，一盆水把他泼出去。
　　那以后他有好一阵没有来我的琴店。听本田小姐单独来访时说，才知道近藤生病住院了。“哦，怪不得。”我没有往深处多想。人，生病住院，尤其是在日本，很平常的事情。
　　再次见到近藤，是在数月以后。老实说，他推门而入的瞬间真的吓了我一跳。出现在我面前的，与其说是近藤其人，还不如说是近藤其鬼。他消瘦了许多，瘦得颈部的皮都打折，眼睛也深深地凹进去像个骷髅。与我印象中的他最不同的是他那个光秃秃的头皮。多么恐怖！我宁可看那头乱哄哄的黑毛。坐下来刚想先交流交流感情，可能的话婉转地问问他那头黑毛哪去了的时候，近藤却迫不及待地问∶“我那把琴呢?还在吗?”他把琴抱在手里，像是抱著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我知道，此刻最最残酷的莫过于对他说“这把琴不卖的”。
　　原来那天他回家以后，试著与太太商量买琴的事情，两个人意见不太统一，小吵了一架之后他就觉得身体不太舒服。第二天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已经是癌症晚期，当场就决定住院做手术。几个月后出院时医生对他太太说，他捡了条命。尽管如此，复发的可能性还是随时存在。用近藤的原话说是：“死过的人才真正知道活著是多么得珍贵，才体会到人生是多么得短暂。”为此，他决定在新的馀生里努力去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努力去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得知他不是用养家的工资而是用住院保险的馀额买琴，我坦然多了。本以为和他的生意到此为止，不料有一天我正为小提琴独奏家大桥先生准备一支V字打头的法国古名弓时，近藤突然闯了进来，说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他还没坐下来就一眼盯住了那支V弓。当那弓子碰到琴弦时，他深凹的眼睛里发出一种光芒。那是怎样的光芒呢？是那种只有一见锺情的恋人才会有的光芒。我知道，事情麻烦了，因为那弓子的价格绝非近藤所能够承受的。“300万日元，不还价的，但可以分期付款。”我以为报了实价就会把他吓住的。
　　近藤听了后，轻轻地说了声“知道了”。这一回，没有“回去与老婆商量”、“孩子要读大学”诸如此类的托辞。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那支弓子，问了句∶“不会很快就卖掉吧？”
　　一般说，那样贵的东西，还真的不会很快就卖掉。但那支V弓子，却在当天下午卖给了大桥先生。两天后，近藤却来电话询问那支V弓子。我要是说句实话那弓子已经卖掉了，故事本来可以就此安全结束了，可我偏以为他是在跟我玩，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还在还在，就等著你来分期付款啦！”我戏弄地。
　　“那好，我分期付款的计划已经定好了，这就传真给你。”
　　一见他来真格的，我反而慌了∶“可是，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先徵求徵求你太太和孩子的意见。你儿子不是快读大学了吗？”以我多年无论是作为顾客还是老板的经验，我知道催顾客买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催。但这一次我不是在耍技巧，而是真的希望他放弃。
　　“商量过了，要不怎么给你打电话。”近藤很得意地说。“自我出院后，他们都变得更理解我了，也都说人生只有一次，支持我得到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们还说只要我高兴满足，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幸福。我太太已经开始找工作做了，我孩子也说即使读大学，他也会边打工边读书以减轻我的负担。我有这样的家庭，真幸运。”近藤说到这里，激动得声音都开始颤抖。我也感动得无言所对。电话挂掉后几分钟，那可怕的传真就真的来了。传真里说，他打算每个月把10万日元直接从他的工资里打到我账上，分30次付款。如果我同意，就打电话通知他来拿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