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灵  BY 玉灵的医梦世界

　　2012-2013年在日本山形大学病院消化内科留学期间，经消化管小组医生推荐，在上野教授的联系帮助下，我得以前往位于山形县西置赐郡小国町立医院进行为期两天一夜的见学。

　　第一章

　　欢迎来到白雪森林之国——小国町

　　2012年12月3日完成上午的大学病院工作学习后，下午回宿舍收拾行囊准备踏上前往小国町的征途，临走前宿舍管理员真理子小姐还关切地嘱我一路小心，我心想又要去一个全新的环境从头开始熟悉了，略带忐忑，还有白羊座对新鲜事物与生俱来的兴奋感，出发了。

　　16:00我登上前往新泻的长途大巴，倚着靠背欣赏沿途风光。小国临近新泻，是个乡村田舍的地方，自然环境特别好，冬天白雪皑皑，故被称为“白雪之森”。正在陶醉于夕阳的美丽和田舍风光的我，突然道路两旁出现白雪覆盖之景，不禁兴奋好一阵，哇……果然是白雪之森。一下车，就有小国町立医院的事务长小池先生等着我，因为是下雪的寒冷夜晚（这边下午4点过后天就开始暗了），车遇修路，我为巴士晚到而感到抱歉，小池事务长却连说一点儿不用介意，便开车载我去了医院新建的医生公寓。

　　在公寓门前等着接待我的是和蔼的古关秘书，给我公寓钥匙，一开门后便是个人车库，往里就是公寓房门，惯例玄关脱鞋，经过通向二楼的阶梯便是客厅，沙发、地毯、冰箱、大宽屏电视、吊扇、空调、厨房、微波炉、烤箱、电热水壶、碗柜、餐具应有尽有。两旁一边是厕所（洗手池和日本人特有坐浴马桶，附上一双厕所专用脱鞋），另一边是更衣室（洗面台、洗衣机）和浴室（泡澡大浴缸、淋浴小台）。再往上台阶后便是卧室，温暖的被褥和毯子，还有一张写字台，很适合研修医生晚自习。我边参观，边禁不住地连连称赞这边的设施优越。

　　放下行李，古关秘书和我说好明天一天见学的安排后，我再次搭小池事务长的车来到欢迎晚餐的日式饭馆。一间和氏榻榻米屋子，一共六人座，正对门中间座是客人座，那就是我。我的左边是病院院长阿部先生，右边是访问看护中心负责护士，对面是护理部井上部长，对面左边是事务长小池先生，对面右边是事务次长，简短的欢迎词后便是同道间的交流。

　　阿部院长原在山形大学医学部第二内科（我现在进修的消化内科），后因机缘来到小国町发展，二十年间从无到有，逐渐形成现在的小国町立医院、小国町健康管理中心、小国町老年护理保健施设（温身之乡）三位一体的医疗管理中心。享受美味的日式料理的席间，畅谈着各种话题，气氛很融洽。期间，井上部长很认真地问我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医生，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我便说首先我希望成为一个能治好病患、专业能力强的医生，这是做医生的基础。然后希望能与患者之间没有距离感，成为能让患者信任、安心的医生，希望医生患者都一视同仁，没有差别对待，大家都能接受到平等的医疗，特别是老年人晚年能有自己的安身之所，晚期病人能得到关怀护理和治疗，平静地迎接生命的终点。这样的说法是我不切合实际、天马行空的想象，是我不顾现实的理想，但却赢得了在座大家的认同，阿部院长和井上部长就像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样，打开话匣子与我谈天说地。饭后我拿出中国茶叶请大家品尝，店员很亲切地为我们每人沏上一杯香茶，品完茶已是晚上9点半了。与大家告别后在下榻的医生公寓跑了个温水澡，释放一天的疲惫后，进入温暖的梦乡，那一晚睡得特别香。

　　第二章

　　居家医疗深入人心——在宅care

　　早8点来到医院用完早餐，简短的寒暄及大厅参观后，来到访问居家看护中心。今天是院长出访日，阿部院长、访问看护专业护士、随行司机，还有我，一行四人组成了医疗小分队开始了一个上午的在宅访问医疗。天空中下着小雨，慢慢融化了路边的积雪，倒感觉不怎么冷了。小国町面积737平方公里，人口仅8981人，高龄化率33.0%（75岁以上），高龄化带来的心身机能的低下，不仅是cure（治愈），在高龄化社会care（关怀）的位置显得愈发重要，将两者结合之医疗是目前的课题方向。

　　第一位去访问看护的对象是一位髋关节骨折后长期卧床的老奶奶，乡舍间的屋宅都是传统的和氏住宅，门都不锁，我们一边在玄关大声打招呼，一边脱鞋进入里屋。进入眼帘的是一间空旷大屋，正中放置着一张医疗用可升降气垫床（从医院借用，每月只需支付租用费，并纳入保险），老奶奶精神很不错地躺着跟家人聊天。阿部院长仔细问诊听诊后，询问了口服药的情况，确认没有变化后，与病人及家属谈了几句，当然也包括介绍我。简短的告别问候后我们出发去第二位访问对象的家。

　　第二位是一个胸廓畸形的老太太，和儿子两个人一起住。由于胸廓畸形，老太太呼吸机能不太好，每天需要靠氧疗维持正常的氧饱和度（家里有专用制氧机器，是医院租的，每月只需支付租用费，并纳入保险）。经检查后确认病情无异常变化后，大家便围坐在被炉边嘘寒问暖，关心老太太的起居。老太太说觉得每天都有害怕的心情，不知道哪天死神会降临，很困扰。我听了很是感慨，院长及护士一起安慰老太太说不要怕，有我们访问看护会来的，请放心。正在交谈时，离屋外不远的田里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山里下来的猿猴，也许天太冷来觅食了。我是第一次在人类居住的家看到如此悠闲的野生动物，脑中突然浮现出山形大学医学部的要旨——人与自然的共生，此情此景正是多么生动的写照啊！对于从小就生活在钢筋丛林里的我来说，亦是多么珍贵的一景。

　　第三位访问看护对象是阿尔兹海默病（老年性痴呆）的老奶奶。老奶奶与好几个女儿一起同住，可谓晚年幸福。除了反应迟钝，记忆力减退，轻度的认知功能障碍外，其他的身体状况都很好。阿部院长和她打招呼，她也认识院长，一切安好。屋子里充满着温馨元素：孙子孙女的照片和图画，全家福，卡通玩偶，花花草草，日本传统人偶等等，看得我也很温暖。

　　第四位对象是脊髓小脑病变性症的老爷爷。也是儿女满堂啊，自己看上去也还精神，只是躺着。看到我们一行医疗小队来了，高兴地不得了，一直笑着，真可爱的老人。惯例的血压、心率、氧饱和度等监测，以及问诊查体，开好继续服用的药后，我们完成上午的访问工作，返回医院。

　　一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这里的在宅医疗可以做得这样好，患者、家属及医护的关系十分和谐，就像一家人一样看待。先进的医疗设施都可以不用病人自己买，全部医院有外借使用，并且支付租金纳入健康保险制度，自己只需支付很少一部分。外借的设备不但有各种类型适合需要的病床气垫床，还有制氧给氧装置，更有无创呼吸机，甚至连有创的连接气管切开病人的呼吸机也可以外借。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写到的一个比较特别的访问看护病人小嶋（化名），这次见学中看到的最令人敬佩的在宅care的典范。

　　第三章

　　人间真情创造奇迹——和小嶋先生（化名）一起

　　小嶋先生是小国当地人，今年只有五十多岁，原来也是一名医院相关事务所的工作人员，但是由于数年前得了肌萎缩侧锁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ALS）后，人生就被完全被改变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又称渐冻人症，是运动神经元病的一种，是累及上运动神经元（大脑、脑干、脊髓），又影响到下运动神经元（颅神经核、脊髓前角细胞）及其支配的躯干、四肢和头面部肌肉的一种慢性进行性变性疾病。临床上常表现为上、下运动神经元合并受损的混合性瘫痪。小嶋先生从上肢无力开始逐渐累积下肢和全身，直到呼吸困难行气管切开，靠呼吸机辅助通气维持生命。

　　中午回到医院还在下着小雨，正巧护士又要外出访问护理，我就跟着2位在宅看护护士一起去了小嶋先生家拜访。同样的日式传统屋宅，正门没有关，我们边大声打招呼边脱鞋进了屋里。走进小嶋先生所在的房间，家属并不在身边，护士说可能正好到看护访问的时间了，所以家里人能有少许休息的时间走开会。平时都是小嶋先生的妻子在照顾，一步都不能离开，因为气管切开口连接着呼吸机的缘故。在护士们给小嶋先生进行日程护理的间隙，我环顾了下屋里。

　　这是一间非常温馨的小屋，除了医院专用的气垫床、呼吸机、吸引器及一些医疗日常用品外，四周围绕的全都是小嶋先生之前还能说话外出时的照片。有全家庆祝生日的纪念照片，有工作时朋友们一起的留念，得病初时治疗和医护的点点滴滴温馨写真，还有小嶋先生所得到的辛勤工作的奖状，这些都与可爱的装饰品、人偶、风铃等一起组成小嶋先生的专属空间。

　　小嶋先生已经卧床很久了，在护士的擦身换药排便等护理中，我观察到小嶋先生整个身体营养状态还是很好的，并且每天都更换得体的睡衣睡裤，十分清洁，最重要的臀部、骶尾部等容易压迫的部位没有一点褥疮，甚至连一点皮肤发红都没有，连头发都是乌黑蓬松的，心里突然一阵感动。脸上胡子也干干净净，每天还有热毛巾敷面，气道护理吸出痰也很少，护士把所有的清洁护理工作完后，还照例为小嶋先生带上平时生活中的眼镜，和小嶋先生说很多话，尽管他的反应至多只有微微睁眼及嘴角稍动。

　　待了并不久，小嶋先生的妻子来了。照例的互相感谢及寒暄问候后，护士们把我“隆重”介绍了一番。本想有外国人会稍拘谨吧，没想到小嶋夫人十分客气，和我聊了很多，小嶋先生的病情还有护理上等等，还欢迎我下次再来看小嶋先生。真是令人十分敬佩的女性，无论家人是如何模样，依然乐观积极，不离不弃，竭尽全力好好照顾，陪伴在他身边。人生若能得妻如斯，夫复何求。在这样一个令人敬佩的在宅care的典范面前，我很想留下些什么，于是提出了能否合影的要求。本有点忐忑，因为出于保护患者个人隐私的缘由，在日本所有有关和病患一起的照片都是禁止个人拍摄的，但小嶋夫人很爽快地答应了，非常感谢小嶋夫人的热情。我也渐渐放开拘谨，在小嶋先生的耳边说了许多话，小嶋先生也努力地蠕动嘴角来给我回应。

　　差不多该到回医院的时间了，我最后再环视了一下温馨小屋，想把它都记入脑中。和小嶋先生及夫人告别后，我们踏上了返回医院的路，一路上我又禁不住想了很多。原来，即使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通气的病人照样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很好地生活着，和家人一起（当然这里的呼吸机、气垫床、吸引装备及一切医疗需要用品都是由医院提供的，而并不是自己去购买）。在自己的家中，照样可以接受与医院中同等的护理和治疗，而无需占用在院的医疗资源。医患关系也因其所处环境的改变（在自家中，并不是在医院较为严肃紧张的环境下）而显得更加温馨与和谐。真心希望小嶋先生能继续坚强地体会人生，小嶋夫人身体健康，一生平安！望来年如有机会，还能再来拜访这个温馨小屋，和小嶋先生说说话……

　　第四章

　　秉着“以人为本”的信念建造起的福祉——温身之乡

　　上午的在宅访问见学结束后，根据安排下午小池事务长带我参观整个医院及设施，分别是小国町健康管理中心、小国町立医院、小国町老年人护理保健设施“温身之乡”。这里是集保健、福祉、医疗、护理为一体化目标的“治愈之园”的组织机构。

　　首先是健康管理中心，于平成11年（1999年）4月开所，主要为办公管理区域、事务所窗口、谈话室以及提供大型讲座和活动的场所。这里的活动大厅有2个，风之礼堂和森之礼堂。风之礼堂有完善的放映、音响设备，由于地处风势较大之地，风经过便能看见屋子，所以称之为“风之礼堂”，是各种会议或者研修讲演的好场所。森之礼堂是适用上课、讨论、学习用，由于从窗口望出去便是周边树木成林，所以称之为“森之礼堂”。设施顶面是采光式玻璃顶，并有开关控制可以打开或关上，所以白天是几乎不用开电灯的节电状态。

　　接下来是参观病院，病院类似于我们的社区卫生中心，一楼是挂号、收费、门诊及放射、理疗和治疗室（内外妇儿齐全，还有伤骨科和临床检验），大厅的中央是光之庭院，同样是天顶采光玻璃设置，通光又通气，配合周围的花花草草，在阳光好的日子里是大家的休憩小花园。二楼以上是病房，床位数规模55张，分别有四人间、双人间和单人间。用心之处随处可见，例如和式洗浴马桶，双层隔冷隔热玻璃，公共休息区域，读书看报区域等，还有一些和国内老年科类似的设备如厕所呼叫器、限制开放的窗户等。在这里我印象较深的是浴室，不仅是普通的淋浴设备，还有日本特色的温泉澡堂和专为长期卧床病人设计的洗澡床，就算使用呼吸机辅助通气气管切开的卧床病人也能洗澡，浴室同样拥有供氧装置。走过病房，来到一个类似小食堂的营养配置室，有各种各样配餐的模型，精确计算每餐的热量。二楼经过一个共通走廊便来到了第三个设施——小国町老年人护理保健设施“温身之乡”。

　　小国町老年人护理保健设施，是提供老年护理类似国内老年疗养护理院的地方——老年人之家。而取名“温身之乡”，是因为这里的三楼有着小国町代表的观景温泉（温身之汤）浴室。“温身之乡”不仅旨在给老人们带来身体的温暖，更重在提供优质的护理关怀使老年人真正感到身心同样的温暖。

　　设施中到处装点着可爱的饰品，给人温馨的气氛。这里床位一共50张，分一般疗养35名和痴呆疗养15名。旨在温身之乡的理念下，其设计诸多细节上也无处不体现人文关怀。比如在同一平面，每处场所都是没有门槛或高低落差的设计，以防跌倒；在上下楼梯的设计，每一阶梯的高度和宽度，以及扶手的形状和直径，全部根据老年人的特征，是很有讲究的；出入大门处都有响铃设置，每一个痴呆病人的床前都有一块感应地毯，一旦下床踏上地毯，便会在中央服务中心呼叫器响应，同时所属房间门口的呼叫灯会亮起，以免不慎走失。

　　在这里老年人能活动的场所很多，除了中央大厅，还设有好几间功能不同活动室，包括和式榻榻米屋，老人们一起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当然万一突发状况时，除了一旁的町立医院，院前的空地还设有直升机降落区域，应对特殊情况。

　　随着小池事务长的陪同和一一讲解介绍，我才知道目前这三个建筑还只是整个的“治愈之园”构想的一半，另一半的规划是社会福祉协会的老人福祉中心、特别养护老人之家的幸福庄园和总服务中心。

　　看着规划模型图纸，脑子里逐渐浮现出整个治愈之园的画面，突然耳边响起一个优美的女声“欢迎来到白色之森的治愈之园”，令人心驰神往。参观完后，阿部院长也特地留了时间和我讨论交流，用PPT给我讲述了小国町以及日本的高龄社会人口现状及医疗福祉资源，将来的趋势和所面临的课题方向。我就像一个在路上犹豫观望徘徊的孩子，顿时被领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理想的世界。这样的理想之园真的能够实现吗？在小国町还需要多久才能变为现实？而在我的国家，我的家乡还需要多久呢？

　　终章

　　再见了，小国町！未来“再见”！

　　为期两天一夜的小国町见学之行很快过去了，夜幕再次降临，也预示着我将返程回家。 这里的人们怕我不认识路，特地由昨晚接我的司机大叔送我到车站。一路上又畅聊不少，临别时大叔还特地买了饮料和茶水给我，十分亲切。

　　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我却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充实。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物的形象，每一座建筑的风貌，每一处田舍的风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谓不虚此行。不同地域、不同国籍、不同语言的我，却和这里小国町的医护工作者们一样，怀着一颗共同为患者、为老人们尽心尽力提供优质医疗服务和人文关怀的心。尽管我们当前的医疗环境、制度体系、设备条件等也许还不能与这里等同，但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却是一样的。

　　我相信只要心中存有着梦想和信念，并能坚持下去，我们的将来就一定会有所改变——那是离理想一步一步接近的变化。希望等到我变成满头白发、牙齿稀疏的老奶奶时，有一天也会有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来给我做访问看护，和我说说她（他）的理想……

　　再见了，小国町！未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