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酒屋闲话
李长声
古田织部是武将。
关于他的战绩,几无记载,倒是有这样的传说:德川家康率军攻打大阪城(古时写作大嶄馎据说明治政府忌讳崱鮳—武士造反,改为阪字),阵前竖立竹捆,以防据守城池的丰臣军打枪。这位织部从竹捆中挑选适合做茶勺的竹子,身上插的旗幡晃来晃去,守军就拿它当目标开火。旗幡被打烂,一位武将嘲笑:只是上边打烂了,你还没到竹捆外面去挑选哪。
原来织部不是以武留名青史,而是茶,他是茶人。不是种茶、贩茶,而是玩茶,叫作茶之汤。茶汤喝得越来越脱离日常,有如艺术表演,观众(食客)也参与互动,修养精神,讲求礼法,便叫作茶道。茶道不重在品茶,重在赏玩所用的陶器,即茶陶。织部是茶道织部派的始祖,尤其出名在茶陶上。我们看日本东西,特别是陶器,常觉得像歪瓜裂枣,似乎是日本文化的特色,这就是织部开创的。织部陶器是变形的,上面描画几何图案以及○×△,简直比现代前卫艺术更前卫。
1568年织田信长入京称霸,接著由丰臣秀吉执掌天下,前后三十多年,史称安土桃山时代。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自此为江户时代。古田织部生于1544年,本名重然,随侍信长廿二年。信长自刃,织部就转到秀吉的麾下,受封“织部正”,所以叫织部。三十八岁跟千利休学茶道。武人热衷于文化是日本历史的一大特点,但他们是成功者,自不免贪爱奢华,珍重从中国舶来的器物。秀吉好茶道,甚至造了个金壁辉煌的茶室。利休反其道而行,看重朝鲜半岛老百姓日常使用的茶碗,搞草庵茶,讲究简素寂静。草庵茶和金屋茶在思想上是对立的。秀吉统一了天下,用身分制度统治,而利休以茶人自尊,目空一切,对封建秩序是一个破坏,被秀吉勒令剖腹。1591年利休死,织部便成为天下第一茶人。
迎合丰臣秀吉,织部把草庵茶改造为武家茶。他与利休的审美本来是有异的,利休在庭园里栽种松竹和茱萸,织部则移植来山间苍虬的枞树。或许由于陶工的技术幼稚,或许偶然觉得烧坏的东西有意思,织部从中看出美。当时人们崇尚异常、怪奇、放荡不羁,时兴基督教,信不信教也把十字架挂在脖子上。贸易兴隆,中国、朝鲜以及东南亚的器物大量输入,对于织部既是熏陶也是压抑。又通过贸易接触了西方文化,也获得偏离乃至反抗中国文化的灵感。中国艺术品过于完美,要超越就只有破坏,用不均衡反抗均衡。好似赌气或泄愤,织部把茶碗弄歪,压扁,其的形状已不成其为碗。釉药流淌,在我们看来很失败,弃之为废品,日本人却任其流淌,变化多端,竟搞成艺术。另辟蹊径也好,剑走偏锋也好,似乎“歪曲”是日本把中国文化变成自家文化的基本手法。
织部并不动手做坯烧窑,而是出设计,让陶工按他的纸样做。死后权威化,这种风格的陶器以他命名,就叫作“织部烧”,略为“织部”,成为日本陶器的独创类型,并代表著日本文化。织部打破常规,顺其自然,烧制的茶具、食器以及各种器物如歪瓜裂枣,但瓜枣是天成的,成熟的,并非不完整或残缺。歪扭翘曲,全然不像利休的筒形茶碗那般庄重静穆,充满了游戏之心,让人一看就想笑,这种滑稽正是织部所追求的。
丰臣秀吉死后,织部把职位交给长子世袭,自己退隐玩茶。但人有大名,又被第二代德川将军秀忠召来作茶道师傅。1615年德川家康攻打大崱醣軦织部的家臣被怀疑暗中协助城里的丰臣军,织部也难脱嫌疑。大崱踬惹缬驛丰臣家灭亡,家康便下令织部父子剖腹。七十二岁的织部和长子有口不辩,互刺而死。
古田织部死后,织部陶忽焉灭迹,前后也就烧制三十年。原因之一可能是1592年、1597年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掠来很多陶工,大大提高了制陶技术,而且朝鲜陶工李参平在有田(今佐贺县有田)发现瓷土,1616年烧制青花瓷成功。17世纪中叶中国改朝换代,景德镇瓷器不能向欧洲出口,有田瓷取而代之走向世界;因为从伊万里港装船启航,所以叫“伊万里烧”,如同栗子从天津港出口,便叫作“天津甘栗”。而且,织部的弟子小堀远州兴起国风茶,回归王朝趣味,并没有继承和发展织部样式与风格。织部陶终归是一种时尚。
上世纪30年代发掘古窑址,织部陶才重新引人注目。有两个人物贡献特别大:北大路鲁山人和加藤唐九郎。鲁山人跟古田织部一样,动脑动嘴不动手,作品或产品非常多,而且是美食家,食与器搭配,创作了一种日本美。唐九郎是开创现代陶艺的艺术家,他说:利休是艺术以前的人,从自然里存在的东西中发现美,不是创作的人,而织部是创作美的人,作为艺术的陶器从织部开始。日本向来只拿来人家的新技术,并加以改良,但也不用新技术淘汰旧技术,新旧并举,便产生多样性。中国早在公元前2500年就发明了辘轳,日本迟至5世纪从朝鲜半岛输入,但仍然有不用辘轳的,制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歪歪扭扭。诚如评论家加藤周一所言,从陶瓷发展史来看,日本没有技术革命,只有美学革命。
浮世绘的构图,譬如富士山,山峰突出画界,这也是一种歪瓜裂枣的发想,后来被漫画大加发挥。日本人喜爱虎牙,觉得长虎牙的女孩子尤为可爱,一边一颗,这算是对称,还是歪瓜裂枣之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