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 梦
天才在西方哲学史上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华集中笔力阐述了天才的概念,天才作为艺术的原创性力量和传达审美理念的中介,成为其重要且别具一格的哲学概念。
一、何谓天才
叔本华在继承康德哲学的基础上,把天才看作一种创造的禀赋,将认识推进到直观理念的才能,而这种直观的认识方式被称作“静观”。“如果把认识,把作为表象的世界取消,那么除了意志,盲目的冲动之外,根本就没剩下什么了。至于说如果意志获得客体性,成为表象,那就一举而肯定了主体,又肯定了客体;而这客体性如果纯粹地,完美地是意志的恰如其分的客体性,那就肯定了这客体是理念,摆脱了根据律的那些形式;也肯定了主体是‘认识’的纯粹主体,摆脱了个性和为意志服务的可能性。”(叔本华著 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53页。)
这就是叔本华所谓的静观状态,意志在这里认识到了自身之所是。静观状态其实就是透过现象的形式,甚至借助于根据律所造成的杂多性与差异性的存在,令精神进入意志的世界,直接认识到理念,这是使意志认识到自身的方法。
简而言之,叔本华天才论的特质在于指出一种特殊的认识主体,以及作为这一主体的天才认识其他客体的能力。也就是说,摒弃现象世界,以及所有的因果关系,时空限制,而去认识更高层次的理念,甚至意志本身的能力。因此,天才,即这一直观理念的主体,被叔本华形象地称为“明亮的世界眼”。
因此,天才的最大特点似乎应该概括为:能够将认识推进到某一深度,达到静观的状态,撤销作为个体的人格,只剩下认识著的纯粹主体。天才的本质就在于进行这种观审的卓越能力,这种完全超越个体和充足理由律的能力。
二、天才与疯癫的相似性
“天才的性能和疯癫有著相互为邻的一条边境,甚至相互交错。”(同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叔本华在其作品中断言。那么,什么是疯癫呢?疯癫与天才的区别是什么?
首先,从病理角度出发,叔本华认为疯狂扰乱的是人们的思想。疯人通常能够正确认识眼前事物和过去的某些事物,只是错认了其前后相继的联系,我们把这些联系看作是因果关系。而这正是疯人和天才之间的接触点。因为天才的个体就是抛弃了事物的因果关系,在一种绝对静观的状态中,认识到事物永恒的理念。
其次,从心理角度来看,疯狂通常是由过度的痛苦导致,这是精神的一种自我保护。在过度的痛苦,尤其是长期持久的痛楚中,人们是很难自持的。而这种长期的痛楚大都源于一种思想,它潜藏在人们的记忆和联系之中,因此人们精神的线索就会在个体难以承受的状态下被强行斩断,走向一种疯癫的逃亡。
相比疯人的癫狂和痛苦,天才有他的激情和忧郁。关于天才,叔本华曾写道:“智识愈是明亮地照耀生命意志,他便愈是清晰地看到其境况的悲惨。”(叔本华著《叔本华全集》第二卷,第494页,见金惠敏著《纯粹认识或世界之眼——论叔本华美学中的天才》,外国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
天才要认识的是理念,阐释的是意志本身,他的悲苦也就来源于生命的本质,或者说意志的盲目,命运的不可违抗。其实,人生的悲剧就像音乐的变奏,无论如何逃避变幻,最终都要归结于死亡。因此,天才的忧郁,是深广且根本无以消除的。
最后,从哲学角度来说,叔本华曾引用柏拉图的“洞喻”说,认为“在洞外的那些人既看到真正的阳光和真正存在的事物(即理念)之后,由于他们的眼睛已不习惯黑暗,再到洞里时就看不见什么了,看那下面的阴影也再辨不清楚了,因此在他们无所措手足的时候,就会被别人讪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这里,天才与疯癫存在另一层相近性。正如柏拉图所说:“任何人在无常的事物中看到永恒的理念,他看起来就像是疯癫了的。”(同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简单来说,就是人的智识一旦超出了通常的限度,就会被他人视为一种反常,而反常则意味著威胁,也就引来了排斥,在别人看来也就有了疯癫的倾向。
三、天才与普通人的差异
天才的疯癫从现实层面来看,主要体现为一种异常,也就是天才与普通人的差异。天才的认识是静观,所要达到的终点是理念,所要摆脱的是盲目的意志冲动。天才之为天才,所关注的对象是超功利的;普通人则拘囿于充足理由律,无法将自己提升为纯粹的主体,所关注的不过是不同程度的利欲对象。
就生活追求而言,非功利与功利的差别体现在天才与普通人的行动上。叔本华认为:“一个天才具有双份的理智,一份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并服务于意志,另一份是为世界准备的,即由于这份理智使他变成一面镜子,以反映出他对于世界的纯粹客观的态度。”(叔本华著 范进等译《论天才》,见《叔本华论说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95页。)
相对应的则是普通人单一的功利理智。天才的双份理智阻止他成为意志的工具,使他未将功利性的需求当作生活的终极目标。
就认识角度而言,天才关注的是理念,普通人关注的是概念。理念是直观的,概念是通过抽象的理性思维,用演绎和归纳等方法达成的,因此两种认识方式的实质是根本对立的。
天才的直观是不通过理性思维的直观,但在摆脱因果律束缚的同时,与想象力相关。天才关注的是永恒理念,是一切恒存的基本形式。天才生于现实世界,困在时空之内,所接触的客体,由于时空限制,也都是残缺的标本。想象力帮他打破樊笼,使其视野延伸到现实经验之外。原本晦暗不明的事物成了天才认识的起点,一切的可能性就此浮现。事物脱离了自身的不足,成为完美的客体。理念的浮现意味著逃离一切因果律的困扰,进入意志世界,精神达到真正的自由。天才的想象力在质和量上都形成了超越,其静观中认识到的理念是“大自然努力要形成的东西”。可见,静观具有生发性,通过静观,天才在任何事物中都可看到永恒的理念,并将其作为追求的终极。
概念则是适用于现象世界的知识,所研究的是事物间的关系。通过概念,客体和主体产生关联,产生有害或有利的机体反应,主体便会对有利的事物和方向产生兴味。“为意志服务的认识就只有努力从这些客体认取根据律所建立的那些关系,也就是推敲它们的空间、时间和因果性中的复杂关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随著条件的变化,表象世界永远没有终点,关系不可穷尽,对错都只是暂时判断,概念也只能得出另一个暂时性概念。
叔本华哲学中的天才观,以独特的认知方式给我们一个摆脱表象世界,进入理念,触及意志本身的静观时刻。在静观中忘记自我,摆脱意志奴役,暂时撤消人格,使被认识的客体上升为永恒理念,认识著的个体上升为认识的纯粹主体,达到浑然忘我的精神自由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