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账
雪非
感冒发烧，服药睡下。一时辰顷，被从一个清楚如真的梦里生生送出，周边似还泛溢著厨房里的灶烟和炊香。——我站在灶台正做饭，那个我该敬称长辈的女人，迈著咚咚有声的大步进来。她住对面屋，厨房共享。梦境里的我，是现在的我，所以，见她进来也没再害怕。她却还是当年的她，高宽挺猛，什么都不说不做，其存在就像一杆凶器。庞大的躯体从门框闪进，厨房里晃过一阵暗。然后，劈开袅袅蒸气冷著面孔的她，开门进了对面房间。
这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有泪，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唯一可以自臆的解释，泪水来自旧时光投射在梦境予我的拥抱。有点冷，也有点暖。
上面的场景，被梦还原得千真万确。那时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恐怖。人间悍妇世代不绝，但我亲历并直接受其害的，唯有她。她进家时我14岁。1岁起寄养在姥姥身边，和姥姥小舅同屋睡。识得零丁半字起，睡前常常趴在小舅身边跟他一起看书。他给我讲故事，还装大马猴逗我吓唬我。姥姥跟我们同声大笑，见我被吓得往她被窝里钻时就会斥责小舅。
那时住平房，姥姥为节约用煤，夏天就让小舅推著手推车出城去打草。推车前重后轻，去途空车，我坐车上当秤砣，小舅推著我一路乐呵呵。小舅中学生，我眼里他已经是个力大无穷的大人。到了荒草地，他去割草，我在车边儿玩儿。追蚂蚱，采花儿。小舅把新割的草一趟趟抱回来往车上摞，回来一次，就走出去得更远。最后一次回来时，把一大捆青草摊放在车上，他从草里拿出一把成串开著的蓝花递给我，“好看吧？”“嗯，好看！”。一车草都码平弄实了，他把我抱上去。迎著夕阳，小舅拉车往家走，我坐在野香扑鼻的青草上，手里拿著花。这样的夏日黄昏，是童年回想中少有的陶醉。
小舅婚后态度突变，新娘子成了凶娘子。15岁，姥姥过世。这时我才知道，小舅不是亲舅。姥爷闯关东积攒了点家产，室无男丁便过继来两个幼侄，打发他们成家立业后，跟我们居所相邻，都住在姥爷的家院。其哥嫂串通说财产该全归他们本姓人。老人们相继离世后，多次来发威，“外姓人滚出去，这是我们家地盘！”冬天，小舅妻故意往门前泼脏水。水结成冰，出门要看著脚下小心走。父母去讲道理，她打骂相加，头撞著母亲疯子一般冲进我家，赤手砸门窗，还将玻璃划出的血抹在脸上，对邻居说“你们看！他家人把我打坏了！”
放学回来，她正与邻友谈笑风生，却立刻加进一句不堪入耳的恶语。我不做任何反应，伤害直抵心灵。睡在没有了姥姥的铺位上，独自哭了多少次。我是俯在姥姥的乳房上度过的婴儿后半期。她粗暖的大手抚我入睡的肌肤记忆至今不消。脊背对那层温存的渴望，随她的离开被弃入荒芜。绵绵思念中，悄无生息地度过了走向16岁17岁的日夜。
18岁离开那个家。后来，这些渐渐忘记了。从未生出过丝毫类似复仇的情绪。反之，越发知道了愚昧的可怖，知道了任由原始霸欲张扬会使人认知到美丑善恶。我不是菩萨，只是一个在少女时代目睹著成人的丑恶成长过来的亲属。不是亲属，又何以受其伤害？
几年前春节回国，我说要去给小舅拜年，全家沉默。此前买礼品要送他，家人也都反对。独自在外，经常会想起旧事，想起来都是暖心的光景。出生后母乳不足，小舅放学后到附近买鲜牛奶，走好几里路送来。过年他给我买好看得令我心跳的头花，对著镜子美不够。学徒工资24.24元，月月零头给我。大厂工资总发是新票，这些唰唰响的一毛两毛票，保存至今，三十多年没花过一张。滴水之恩，至少该滴水相报……听我这样说，母亲哭了。“那就把他接家来吧。别去他家，别见那个女人！”
相别20多年的小舅，见我就哭了。抓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小名。我的泪在心里，复杂的记忆使它凝固得滴涌不出。临走，接过我给他买的礼品和一迭钱，他又哭了。“明天过来，舅给你做饭，这么些年你没吃过舅的一顿饭……”次日，我去了那座老院儿。他戴著围裙，烧煤的厨房里烟气腾腾，看不清面孔。记忆里那个英俊年轻的小舅，裹在一团烟雾里，已然一个老男人。
舅妻笑容可掬，边给我夹菜边说是在全市最好的店专门为我买的。她进院儿30年，这是第一次对我有笑容。我尊称著她的辈分，她叫著我的小名。“你舅一说你可骄傲了，说你打小就又聪明又文明，跟别家小孩儿不一样……”我走时小舅满脸的凄憾，舅妻满脸的甜笑，反复说“你舅成天想你，你可得常来……”
我的成长没有楷模。不知道该成为怎样的人，怎样的女人。但是知道绝不要成为什么样。不仅不要成为她，也不要成为周边一些人那样。某些大人虽聪明善良，却陷在生活里练就一身的刁蛮俗气。对那类在我看来多余的霸气精明，从小就甚感抵触。本能地疏远，拒绝被传授关于女人的所谓智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差不多很早就像一个孤儿，但未觉可怜，因为并非没有爱。许是缘于这种内在的模糊原因，直到而立之年，故乡故家之于我，都是日益撇在身后的遥远存在。深爱著，却不想亲近。对于世俗层面的伦理归属，似抱有一种就范的恐惧。
如今，双亲已老，小舅夫妇也成了老人。我心目中，他们都成了孩子。岁月的老者，生命的孺儿。重思梦中带出的那腔泪涌，便是这个缘故吧。我从这里来，这里跟著我。恍如隔世，却撼动不减。纵观一生长卷，梦中旧景，仿佛朝露之短暂。心受侮伤时，尚不知以来日方长自慰自励。今日想来，走离后的岁月已逾那段生活的十倍之久。无需努力，许许多多的痕迹都已平复淡去，宛如故乡那漫布一冬的晶雪，平静，坦若。
星空映雪，尘埃自消。心就怕懂。彼此明白了哪怕一点点真情真爱，它就会域大连宇。自己可以是自己的地狱，也可以是自己的天堂。
雪非
感冒发烧，服药睡下。一时辰顷，被从一个清楚如真的梦里生生送出，周边似还泛溢著厨房里的灶烟和炊香。——我站在灶台正做饭，那个我该敬称长辈的女人，迈著咚咚有声的大步进来。她住对面屋，厨房共享。梦境里的我，是现在的我，所以，见她进来也没再害怕。她却还是当年的她，高宽挺猛，什么都不说不做，其存在就像一杆凶器。庞大的躯体从门框闪进，厨房里晃过一阵暗。然后，劈开袅袅蒸气冷著面孔的她，开门进了对面房间。
这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有泪，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唯一可以自臆的解释，泪水来自旧时光投射在梦境予我的拥抱。有点冷，也有点暖。
上面的场景，被梦还原得千真万确。那时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恐怖。人间悍妇世代不绝，但我亲历并直接受其害的，唯有她。她进家时我14岁。1岁起寄养在姥姥身边，和姥姥小舅同屋睡。识得零丁半字起，睡前常常趴在小舅身边跟他一起看书。他给我讲故事，还装大马猴逗我吓唬我。姥姥跟我们同声大笑，见我被吓得往她被窝里钻时就会斥责小舅。
那时住平房，姥姥为节约用煤，夏天就让小舅推著手推车出城去打草。推车前重后轻，去途空车，我坐车上当秤砣，小舅推著我一路乐呵呵。小舅中学生，我眼里他已经是个力大无穷的大人。到了荒草地，他去割草，我在车边儿玩儿。追蚂蚱，采花儿。小舅把新割的草一趟趟抱回来往车上摞，回来一次，就走出去得更远。最后一次回来时，把一大捆青草摊放在车上，他从草里拿出一把成串开著的蓝花递给我，“好看吧？”“嗯，好看！”。一车草都码平弄实了，他把我抱上去。迎著夕阳，小舅拉车往家走，我坐在野香扑鼻的青草上，手里拿著花。这样的夏日黄昏，是童年回想中少有的陶醉。
小舅婚后态度突变，新娘子成了凶娘子。15岁，姥姥过世。这时我才知道，小舅不是亲舅。姥爷闯关东积攒了点家产，室无男丁便过继来两个幼侄，打发他们成家立业后，跟我们居所相邻，都住在姥爷的家院。其哥嫂串通说财产该全归他们本姓人。老人们相继离世后，多次来发威，“外姓人滚出去，这是我们家地盘！”冬天，小舅妻故意往门前泼脏水。水结成冰，出门要看著脚下小心走。父母去讲道理，她打骂相加，头撞著母亲疯子一般冲进我家，赤手砸门窗，还将玻璃划出的血抹在脸上，对邻居说“你们看！他家人把我打坏了！”
放学回来，她正与邻友谈笑风生，却立刻加进一句不堪入耳的恶语。我不做任何反应，伤害直抵心灵。睡在没有了姥姥的铺位上，独自哭了多少次。我是俯在姥姥的乳房上度过的婴儿后半期。她粗暖的大手抚我入睡的肌肤记忆至今不消。脊背对那层温存的渴望，随她的离开被弃入荒芜。绵绵思念中，悄无生息地度过了走向16岁17岁的日夜。
18岁离开那个家。后来，这些渐渐忘记了。从未生出过丝毫类似复仇的情绪。反之，越发知道了愚昧的可怖，知道了任由原始霸欲张扬会使人认知到美丑善恶。我不是菩萨，只是一个在少女时代目睹著成人的丑恶成长过来的亲属。不是亲属，又何以受其伤害？
几年前春节回国，我说要去给小舅拜年，全家沉默。此前买礼品要送他，家人也都反对。独自在外，经常会想起旧事，想起来都是暖心的光景。出生后母乳不足，小舅放学后到附近买鲜牛奶，走好几里路送来。过年他给我买好看得令我心跳的头花，对著镜子美不够。学徒工资24.24元，月月零头给我。大厂工资总发是新票，这些唰唰响的一毛两毛票，保存至今，三十多年没花过一张。滴水之恩，至少该滴水相报……听我这样说，母亲哭了。“那就把他接家来吧。别去他家，别见那个女人！”
相别20多年的小舅，见我就哭了。抓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小名。我的泪在心里，复杂的记忆使它凝固得滴涌不出。临走，接过我给他买的礼品和一迭钱，他又哭了。“明天过来，舅给你做饭，这么些年你没吃过舅的一顿饭……”次日，我去了那座老院儿。他戴著围裙，烧煤的厨房里烟气腾腾，看不清面孔。记忆里那个英俊年轻的小舅，裹在一团烟雾里，已然一个老男人。
舅妻笑容可掬，边给我夹菜边说是在全市最好的店专门为我买的。她进院儿30年，这是第一次对我有笑容。我尊称著她的辈分，她叫著我的小名。“你舅一说你可骄傲了，说你打小就又聪明又文明，跟别家小孩儿不一样……”我走时小舅满脸的凄憾，舅妻满脸的甜笑，反复说“你舅成天想你，你可得常来……”
我的成长没有楷模。不知道该成为怎样的人，怎样的女人。但是知道绝不要成为什么样。不仅不要成为她，也不要成为周边一些人那样。某些大人虽聪明善良，却陷在生活里练就一身的刁蛮俗气。对那类在我看来多余的霸气精明，从小就甚感抵触。本能地疏远，拒绝被传授关于女人的所谓智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差不多很早就像一个孤儿，但未觉可怜，因为并非没有爱。许是缘于这种内在的模糊原因，直到而立之年，故乡故家之于我，都是日益撇在身后的遥远存在。深爱著，却不想亲近。对于世俗层面的伦理归属，似抱有一种就范的恐惧。
如今，双亲已老，小舅夫妇也成了老人。我心目中，他们都成了孩子。岁月的老者，生命的孺儿。重思梦中带出的那腔泪涌，便是这个缘故吧。我从这里来，这里跟著我。恍如隔世，却撼动不减。纵观一生长卷，梦中旧景，仿佛朝露之短暂。心受侮伤时，尚不知以来日方长自慰自励。今日想来，走离后的岁月已逾那段生活的十倍之久。无需努力，许许多多的痕迹都已平复淡去，宛如故乡那漫布一冬的晶雪，平静，坦若。
星空映雪，尘埃自消。心就怕懂。彼此明白了哪怕一点点真情真爱，它就会域大连宇。自己可以是自己的地狱，也可以是自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