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翔

世界对日本人的共通印象里面肯定有一条，就是工作狂。这个词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很难说得清楚。大抵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或者说是日本男人下班不回家，要一直加班到深夜。这个印象从六七十年代一直持续至今。时至今日，虽然这个说法可能已经不够准确，但是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日本人很守规矩，也很讲规矩。我每天上班的时候，从停车场走到办公楼，一路放著广播操的音乐。每次到了所在部门的附近，都看得到有人在做操。其实做早操不是规章制度的一部分，不过做的人一板一眼很是认真，好像他的健康长寿都在这个广播体操上悬著一样。但是到了上班铃一响，无论在做什么事情的人都马上归位，陡然一变，开始一本正经地工作。我们是弹性工作制，不需要清早按规定时间上班，不过绝大部分人尽管享受弹性工作制度，但是照样每天清早准时准点到单位。

这么守规矩、老老实实的日本人，只有一样公司规定是不遵守的，就是下班铃。下班铃响后该干嘛干嘛，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最初的时候我实在觉得这种状态很变态，常常有挺身而起，振臂高呼“哥们儿们，下班儿了，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了”的冲动。现在已经习惯了，知道这是日本岛，在这个岛上没有下班这个概念。

当然时代不同了，在经过了80年代的疯狂巅峰之后，无论是在法律上、制度上，还是人的思维方式上，那种无止尽、没日没夜的加班都不再被接受。法律上说，对“service残业”和加班的时限都做了严格的规定。尽管中小企业钻法律空子的还不在少数，但是稍微有些规模的企业都知道要对加班时间进行控制，不能让员工没完没了地加班。另一方面，日本的年轻一代也不再接受那种生是公司的人、死是公司的鬼的想法。既不指望在一个企业终老，也不觉得应该为公司奉献出全部尤其是私生活的时间空间。这是日本社会和日本人的进步，不过这是另外的话题，暂且不提。

其实，企业对加班的限制和法律上对“service残业”的规定密切相关。名义上，企业是考虑到员工的健康，考虑到员工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平衡，对加班进行控制。但是这么荒谬而且可笑的说法当然没人会相信。事实上是因为不可以让员工做“service残业”，因为要支付员工巨额的加班费。要是员工没完没了地加班，企业当然不堪重负。这么说，貌似有点小人之心的意味。不过要是了解日本的中小企业就知道，大部分中小企业只要能钻法律漏洞的话，都是无孔不入地剥削员工，钱给得越少越好，工作时间越长越好。而对大企业来说，精明地算了一笔账。剥削员工得到的利益，和一旦日后曝光后企业形象受损后的损失相比怕是小巫见大巫。不如顺手做个人情，祭出人道主义的大红旗，对员工工作时间做出控制。

说到普通日本职员对加班的态度，倒是一个非常有趣而且微妙的话题。加班对很多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这里的“理”是个什么样的理就很难说了。我相信在日本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单位里，都100%能找到那种混加班费的人。我身边有一位技术人员，此人整日里一副年轻有为的姿态。说起来也确实是名校出身，而且岁数不大。他最大的特点是坐在位子上冥想。不是一般的冥想，是苦思冥想。相当的“苦”，皱著眉头，手脚僵硬，眼睛看著一个一般人不会看著的方向，目不转睛。而且越是到了下班铃打响、夜色降临之后，他冥想的频率和持续时间就越长。为了给冥想一个名正言顺的结果，常常是在冥想之后走到某人的座位前长谈，谈一些不知所云的事情。貌似很困恼，貌似非常紧迫，仔细听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谈什么。我因为一度坐在此人的旁边，所以时常受到骚扰。最让我愤怒的是，他总是在我收拾好书包，背在肩上准备回家的时候，叫住我做“相谈”。我因此很不爽，你混你的加班不要搞得我夜不能归。这是人品问题，相当严重。他和我谈话的内容基本上都是13不靠。说是技术话题也不是，说是事务话题也不像，说是闲聊又不太拝边际。搞得我这么伶牙俐齿的同学也被他逼得只能听著他口水四溅的乱喷而无法接招儿。最后我的杀手金间 都是：这事儿明天再说吧，现在晚了，也讨论不出个结果。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冥想”？混加班费呗，没其他原因。加班费确实是不少的一笔收入。我一直觉得，日本人有个潜规则，大家都知道，谁也不说破。就是：下班后的时间是用来给家庭增加存款用的。

这个想法到了最近有了变化，而且感到了解日本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现在经济不景气，各个单位都在限制加班。身边的人常常也聊到类似的事情。有一次和同事吃饭，说起限制加班的话题。同事说，那些在上面的人减工资看上去比例不小，其实一个月就是去掉30、40万日元也不会影响到生活，而普通职员一旦限制了加班，恨不得去掉三分之一的收入，生活一下子就紧张很多了。这话听得我很惊奇。倒不是奇怪他说的内容，而是惊奇于日本人对加班费的态度。我一直以为日本人心里明白，但是嘴上不说破，因为把加班费当作生活费的一部分来挣好像是不太见得人的事情。没想到日本人对此很坦然。

既然加班费是家用的一部分，那么混加班费看来也是正常的，也算不上潜规则了，为了生活嘛。但是聊多了却发现，其实纯粹混加班费的日本人也不是主流。日本人对加班费的态度很直接，也很单纯。为了多赚点钱，大部分人会选择尽量多加班，但是加班却必须是确确实实为单位做贡献。简单地说，大部分人日本人并不是要混加班费，而是要名正言顺地拿加班费。为了这点，日本人希望单位有更多的活儿，可以每天干不完一直干到深夜。现在经济不景气了，没那么多活儿给人干，或者就是有那么多活儿，比起企业要付给员工的加班费来说，得不偿失了，所以要限制加班。这对指望著加班费来充实家政的职员来说当然损失重大。

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在那些混加班费的日本人中事实上也分成两类。一类纯粹是为了多那点儿钱，另一类则是因为不想让人看扁。没活儿干，不能加班，就意味著你这人对企业不重要，也没有办法给企业更多的贡献，简单地说就是无能。

对加班有这么复杂的心理状态，只怕是其他国家人无法理解的。

加班，是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日本企业自身成长的重要动力之一。日本这个国家有很多不为人知，也不为外人理解的地方，但是说到底，有一点道理却是和世界一样的，就是：付出更多努力才会获得更多成果。日本就是这样发达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