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克列与其“青骑士”，与别的大师的异质在于：其一，他是第一个严肃地将精神病人的作品与病症断裂开，并郑重地呼吁，要改革艺术，必须认真地对待精神病人的作品。精神病患者的惊人的洞察力和大胆的想象力、原始的感受力正是许多“炉火纯青”的画家们到达不了的高峰。他们的令人费解的图案和符号，敏锐的洞察直指我们生命的神秘的本质。
　  其二，受儿童画外在形式的影响，运用儿童般内心幻想的空间作画，奇幻的题材，自由的线条，乍一看构图简单，像孩子在纸上信笔由缰，三三两两的线条，随随便便的颜色，似乎还有卡通的趣味，充满了童趣、幽默、谐谑和哲思。克利认为，创作的起源比结果重要，而演变又优于存在。直觉是不可替代的。儿童特有的想象能力和符号创造能力、形状变化能力，对克利的启发是无穷的。克利的儿子回忆父亲时说，父亲专心模仿儿童画，呆在旁边观察他的一笔一画，然后孩子一样趴在地上翘着肥屁股学临摹。他用点、线、面构出自由自在的形状，颜色在形状上自由自在地伸延，一块与另一块碰撞。他喜欢“带着颜色和线条去散步”。他的那些形状非常有趣、可爱，怪物的面孔，游弋的游鱼，红色的气球，热带的花朵，金黄的房屋，他的《东方的体验》不过是响亮的颜色拼图。他的这些独特的形状，很像孩子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微生物，或浮游生物的排列、组合、变化、重复。这些线条和颜色又像孩子的歌，节奏、韵律小鸡般咯咯咯地孵化出来，舒展开来。娴熟之处却笨拙，稚笨之处却惊人地智慧。他作于1923年的《喜歌剧“航海者”中的战斗场面》，描绘了站在小船上的人物与三个鱼怪的搏斗。戴羽毛头盔、身穿短衣短裤、脚穿红袜子的男高音稚笨可笑，他的四肢被加长夸张，他手持长矛，像个木偶，三个鱼怪张着大嘴巴，克利对人物、小船、鱼怪这些形体轮廓进行加工，形成具有装饰意味的几何形状，天真，无邪，彷佛出自孩子的无心之笔。但是颜色不同凡响，不经意的老练，橙色、紫色、红色、褐色结合在一起，弹跳中落下和谐的沉着。克利的画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光与色与线条的矛盾体，他们互相在画面上碰撞、冲突却又结合得如此巧妙，抽象的宇宙世界，表达了人生存的尴尬、困境、苦难，还有适合各个时代的不同技巧的洗脑、假面、疯狂、粗暴、狰狞和即将降临的大恐怖。
　  希特勒最不喜欢克利的画，尤其是他的酷似儿童画的不经意的夸张和尖锐，认为“ 这些颓废、堕落的艺术垃圾”对纳粹是无情的嘲讽，具有挑?性。1933年，克利被纳粹指控和驱逐，离开柏林，以流亡者的身份回到出生地瑞士，并死在那里。他的一千多幅作品被抄家、查封，包括书信和衣物。希特勒亲临的“德国艺术展览”上都是弘扬德意志强韧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品，像我们文革时期激昂的宣传画，同一时期慕尼黑举办的反面教育“颓废艺术展览”上，克利有17幅作品被选中，并被有意并列在精神分裂症患者作品的旁边。
　  只有“ 狂人”才?群俺觥 吃人的社会”，只有孩子才揭下“皇帝的新衣”的面具和虚伪。克利的儿童画稚拙下的深刻和精辟、透视和绝对的洞察力、预见力以“原始的语言”剥开笼罩我们这个时代的恐惧的蛋白质。
　  希特勒对于艺术精神的理解并非一个二百五。
　  伯尔尼的幼儿园，“ 点点虫虫飞”儿童绘画课上，克利的画总是由孩子们自由评判、打分。孰为大师也？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橡皮轻轻地擦掉天上唯一的云。/一个孩子在天上/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图画纸上。/一个孩子在天上/用铅笔淡淡地描出无数个孩子的样子。/一个孩子在天上/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蔚蓝，无边无际。/一个孩子在天上/他还决定，他的一生/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铅笔的幼林。/哦，教员们在降临──/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按住永恒：/一个错误的词。”
我的朋友孟浪，这首诗代替了我要寄出这封小信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