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国真是有了天翻地覆之变，连最主张自由市场的《经济学人》都开始力捧中国了。它的有些观察和我们在内部看到的似乎正相契合。中国加入了全球化进程，中国价廉物美的劳动力进入了全球市场，使得全球的工资水平和产品的价格进一步走低，资本的收益提高。世界经济有了根本的结构性转变。世界今天是真正看得到中国的存在了。这不再是当年中国在封闭中反抗世界时的悲壮和决绝，反而是融入世界时的灵活和勤奋让世界震惊了。《经济学人》说今天的中国有了“一次真正的大跃进”。我突然想到，去年我听一位山东的地方官员讲的豪言壮语。他说：毛主席的“大跃进”为什么失败，就是因为它仅仅在一国之内，想突破瓶颈“赶美超英”其实不可能。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全球市场好玩，美英可就有全球市场才能崛起。但今天我们要“大跃进”，却有了可能。因为我们干的事情有一个全球市场兜著呢，我们大干苦干的目标不再在一国之内，而是一个全球市场的运作。生产的东西再多也有人要，因为我们这里的东西便宜！世界上只有傻子才不知道买便宜东西呢！
　　我觉得《经济学人》和那位地方官都抓住了中国问题的关键。他们虽然背景大相径庭，《经济学人》是拉开架势的学术分析，那个官员却说的是官话之外的大白话，但内心其实是相通的，他们都能看到事物的关键处，都比我们某些知识分子精明和敏锐。
　　这其实涉及了一个大问题，就是中国内部近年来的改变，不仅改变我们自己，也改变了世界。全世界都被中国拉了进去。过去大家都赌中国失败，今天有点时来运转，全世界都在赌中国成功了。这就造成了近几年的“ 海龟”热，引起“ 海龟”和“ 土鳖”的争议。中国出现的机会让熟悉本土情况又喝过洋墨水的“ 海龟”发现了自己的历史机会。一方面，熟悉西方，能够和西方人沟通的长处在今天大有益处；另一方面，在中国成长，父母、亲戚、朋友都在中国，自有对於中国社会的理解，当然可以在这个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大显身手。但还是有许多“ 海龟”发现自己调试困难，发现了文化上的问题，惹得留学专家徐小平等人要专门对於“ 海龟”面临的问题大发议论。让“ 海龟”不要期待过高的有之，要大家理解“ 海龟”带来的新意识的有之。但我想，问题其实不出在“ 海龟”带回来的西方式的观念和做法大家不习惯上，因为对於国际惯例国际接轨大家仍然心向往之。问题反而出在“ 海龟”对於中国情况的隔膜上。这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但其实是问题的关键。我的一位朋友有一个“ 冰箱论”的妙喻说明此问题。他说在海外中国人对於中国的经验往往是突然停止在出国的那一年。就好像一条在鲜活时突然被放入冰箱冷藏室快速冰冻的鱼。虽然到了海外还关心中国的情况，但毕竟适应环境、学习新知还来不及，对於中国情况的了解就基本没有什么感性的认识了。这个比喻的妙处是在於讲出了“ 海龟”的矛盾的中心所在，他以为“ 非常中国”的，在中国本地已经看不见了，他以为“ 非常西方”的，现在已经非常中国了。错位在於他只有接上自己离开时的话头接著讲，但这些年正赶上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真是沧海桑田。接著讲就显得格外的过时。西方的新经验和中国的旧经验掺和起来造成了一种“文化震惊”。
　　我有个屡试不爽的经验，听听刚刚“海龟”的人聊天，聊上二十分钟，就可以知道他是哪一年出国的。因为，他的汉语新词一下子就停在那一年了，而且对於中国生活的概念也停在那一年了。这不是说他不和自己家或朋友来往，但距离还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有个同学八十年代中叶出国，最近“海龟”，但他谈起事情来还是停留在八十年代中叶的那一派浪漫里面。朋友聚会聊天，说到刘晓庆还是记忆清晰，巩俐是海内外都有名，也能插得上嘴。但到了什么张国立、蒋雯丽、小陶虹就是一派模糊。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要问问“Who's who”，让大家的话头不得不断下来。大家谈起买房的种种和买车的种种玄机和内幕，他的隔膜就更重了，问的问题也让人感到不上路。他的小孩脱口而出的话是：爸爸原来告诉我们中国太脏，爸爸骗人，北京比我们家漂亮多了。他这是在东方广场的地下说这番话的，他们家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大学城里。这当然不是什么中美文化的比较，也是以偏概全，但他爸爸说的也是以偏概全。“土鳖”的常识在“海龟”却变成了陌生的东西。冰箱里的鱼要解冻也还得时间的磨洗。
　　这里的问题就在於“海龟”的中国经验已经不是今天的中国经验。大家在这里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在异国他乡。这里缺的是那份实在的感觉和具体而微的体验，没有和大家在一起的现场感，就难免感到疏离。但“海龟”并不是外国人，往往对於自己的中国经验高度的自信。这份自信却没有经验的足够支持。自己以为是太熟悉的东西其实是陌生的，问题和挑战就来了。中国的机会摆在这里，但机会是给做好准备的人的。这准备中最关键的是克服这个冰箱效应，和自己的家乡同步起来。
　　其实，“ 海龟”到底还得再在家多呆呆，而“ 土鳖”也得到外面走走。中国的机会就是我们大家的机会。《经济学人》和山东那位地方官同样高明。